生活的确是有起色。之前半年难得一换的外套终于脱下来了。那双臭气冲天的香港脚,用足光粉也泡好了。她给他出主意,叫他父亲汇了一笔大的钱,将房子修葺了一新。两层楼,独门独院,外墙贴的瓷砖,里面刷的腻子粉,说有多洋气有多洋气,站在房里喊一声,嗡嗡的回声。又要了一笔钱,置办了些家具和彩电、洗衣机。一时阙国清家盖过了村长,风头无二。谁也没想到阙国清会有今天的光景,这一切都托的台湾佬的福。那位几十年没回过石门的人,在台湾并没有子嗣,阙国清是他唯一的血脉。他不仅对儿子有求必应,对石门的公益也很慷慨解囊。石门那座三拱桥,桥头立的功德碑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台湾佬的,他捐款了五万。石门人对这位台湾佬印象越来越好,架桥修路,建学校立祠堂砌祖坟都忘不了他。在信里,老人表示了要尽快回石门颐养天年的想法。
有一阵子,阙国清走起路腰板都挺得直些。他们的婚事原定在年尾结,那时他父亲将专程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兴许还能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哩!”
在阙国清眼里,他们家的苦日子准算是熬过头了。蜜一样的生活结束在那个雾色黎明。刚从女人身上下来的阙国清突然感觉到肺部隐隐作痛,接连地咳嗽。事实上,这种疼痛感已经持续了好些日子了,他一直没怎么在意过,以为是吸烟过猛的缘故,任由它自然消停。那天早上,他依然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和往常一样而已。就在起床刷牙的时候,他开始剧烈咳嗽,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他没将这个告诉任何人,只是心里有些阴影。以前他一天能抽一包软白沙,自那以后便每天只抽半包了。然而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相反每次咳嗽都会吐血,次数一次比一次多,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
这自然没法瞒过月桃这双细心的眼。有回她瞟见他吐在地上的痰,脸色凝重地问他是不是生病了。阙国清响亮地清了清嗓子,说我每次吃得喝得,能生什么病!
月桃到底心细,赶集的时候,非拉他去中心医院拍个片子不可。
回石门的路上,阙国清怀里抱着片子,像抱着一块石头,整个人都佝偻了。他一言不发走在前头,那双深陷于眼眶的珠子毫无光泽,霜打过的茄子一样。片子显示,他的肺部有大范围的阴影。透过医生那厚厚的眼镜片,他感觉到了一丝不祥。初冬季节,四野荒芜,到处都是一片衰败的冬天景象。有头老黑牛正在稻田里吃新长出来的嫩芽,悠闲地甩着尾巴;附近一群鸡在觅食,大红冠公鸡性情大发,将母鸡压在身下,完事后,意气风发,展开大翅,仰头长鸣。阿象和石榴正围绕着草垛追赶嬉闹,将大贵家的草垛翻上了天。天,依旧是灰色的天,阴沉沉的。
要是往日,他会呵斥一声,将这两个兔崽子赶得远远的。眼下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感觉脚下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有些吃力。小溪边沿途都是枯黄的芒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着。阙国清永远记得那天,十二月十二。那天,他从医院里领回了死神证明。
五
台湾佬回来在石门引起了轰动。那天阙国清家被挤得满满当当,院子里都插不下脚。凡是来了的,都领了钱,更不用讲那些和阙国清沾亲带故的。大人一人一百,小孩五十。台湾佬从旅行包拿出厚厚的一沓钱,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掏出手帕揩了揩眼角,过了一会平静了情绪才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先衰……我这是乡音也改了,鬓发也早衰了。”
口音已经听不出是石门的了。
1949年,那时阙亦如才十九岁。他的媳妇坐在床上,全身浮肿,脸颊一按就一个手印子。没奶水,孩子终日饿得嗷嗷大哭。阙亦如一筹莫展。大豆炖猪脚是补奶的佳品,但在那时想都不敢想。家里米缸早空了,每天清晨,他端着饭钵往石门的集市跑。那儿每天早晨周家的米行会施舍粥水馒头,一人能领到一碗粥,两个馒头。阙亦如一家就靠这个活命。正值改朝换代的时机,谣言四散,人心惶惶。
他就是那次碰上征兵的。很多人排起长队来体检登记。留用的,一人能领十块大洋。阙亦如那一刻一定是想起了妇人干瘪的胸脯和嗷嗷待哺的婴儿,于是跟随着排了队。他问前头的,“只要当兵就能领到钱吗?”那人瓮声瓮气地说,“要领不到钱,你去干吗?”
十块大洋,好歹也能救活一家三口的命。那时他正青春,人也标致,长官只瞟了他一眼,就让他报上了名。马上画押,按了手印,十块光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他想走,当兵的长枪一伸,喝道:“去哪呢!”
他茫然回复说:“给家里送钱,马上就回。”
当兵的阴恻恻地对他笑:“你是跟着部队走,还是送你回家?”
他才晓得,部队马上就要开拔,回家成了他日后魂牵梦绕的幻想。十块光洋不仅家人得不到,甚至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他稀里糊涂地跟着部队上了前线。他想着总会有机会回来,那十块光洋缝在衣服夹层里,做路上的盘缠和回家救命用。一路溃败,直到海边,再也无路可退为止。
“你是我们的部队,拿枪杀他们的人,投降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那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绝路。隆隆的炮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溃散下来的兵蚂蚁似的往海边涌去。失去了秩序和纪律,败军之况惨不忍睹。船只舢板不够,很多人一拥而上,最后落海的淹死不少。情况不容他有更多时间细想,争得一个机会,踩着人肩头上了船,巨浪翻腾,尖厉的炮声呼啸着袭来,惊起一个比一个高的水柱。一船人脸色煞白,惊魂未甫,生怕到不了对岸就给巨浪和炮火吞噬掉。只感觉海峡那么宽,简直没有尽头,只盼着早点靠岸。而到了那边,他才发现这道海峡,又成了他此生难以越过的“鸿沟”。他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样,只能托在香港的战友转寄信回去,但每次都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用那十块光洋做点小生意,凭着自己厨艺好,开了家湘菜馆,慢慢有点积蓄了。后来他娶了一位潮州女人,却一直没有生育,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女人的缘故,最后女人和他离了婚。
六
阙国清痛得在床上翻滚,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来,连绵不绝的疼痛使他五官扭曲成一团。有时他紧紧咬着被套,牙龈上都是血,有时则用力地拍打着床沿喊:
“月桃,月桃……你来看我呀!”
这个女人暗自侥幸在结婚前得知了这一结果。她从台湾佬那拿了一笔钱,说跟了他儿子这么久,生病后又是服侍老爹一样。台湾佬没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地望了她一眼,问她要多少钱?女人眼眉抬了抬,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随便你吧。台湾人于是给了她两万,说谢谢你照顾他,剩下的钱要留给儿子治病用。月桃欢天喜地接了,一句多话也没讲,从此再也没见过她人影。
阙国清不看他爹,翻身对着墙。
“你不是我爹,给我走开!”
“清儿,是爹对不住你们娘儿俩!”
“我没你这个爹,我爹早死了!”
台湾佬于是掏出手帕来,有些控制不了情绪。
“要不是你,我娘也不会上吊。我娘那时每天都要挨批被斗,脖子上挂着一副二三十斤重的牌子,弯着腰,脑袋都垂到胯里去了……她什么苦没受过啊,被人打,被人恶骂,说她嫁给了一个汉奸叛徒,跑到台湾去了!我娘死的时候,我一点也不伤心,她反而解脱了,活着对她反而是种折磨。至于我,那时还没看透这么多,虽然不让我上学,干什么都受人歧视,靠边站,也没哪个女人看上我。好不容易熬到头,日子有点起色,却患了这个病,还哪个女人敢嫁我?也活该我们阙家要绝后了。”
台湾佬拿手帕的手,青筋暴起,剧烈地颤抖着。
“都是我不好,是我欠了你们母子俩……来世做牛做马……”
阙国清惨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笑容,说:“现在的人都不信神信鬼,都只信自己,这一世过好就好,过不好,转世投胎也没用。你回你的台湾去,现在我有你这个爹和没这个爹,没什么两样。”
“有病就得治,一定治得好的,中国治不好,就去外国!”
台湾佬起先带他去省肿瘤医院。治了一两个疗程,头发掉得差不多了,病情没有得到控制。问医生,有几成把握,医生沉吟一番说,已经中晚期了,治不治得好,哪个医院都不敢打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