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些,天已大亮。小庙已经洒扫干净,祭坛摆好,其上首悬九御之金容,两旁列四京之玉像,圣像牌位摆放得整齐,桌上依次摆放着斋供、果品、净酒、净茶、灯盏等物,老师傅开始念“金关化身天尊”,两边锣鼓法器齐鸣,敲锣打鼓,唢呐相伴,小庙从未如此热闹过。小楼本不打算参加这场丧事的,后来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他想就当是最后一次给老铁送信好了。只可惜这场热闹的法事,昔日的主角现今躺在堂屋的棺木里再也听不见了。听不见的,还有他的小徒弟子春。那时子春正在繁华的广州商场,站在门口干起了保安工作。
两年后,小楼辞职也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南下广州打工的浪潮,后来见到了从未谋过面的子春。和相片上清清瘦瘦的出入很大,大得小楼没法将眼前的子春和想象中联系在一块来。子春粗了几圈,一副肥头大耳的样子,腰身的赘肉彻底毁了他在小楼记忆中的好形象。广州的天气闷热无比,即便穿着白色大号衬衫的子春也没能遮住身上那些多余的部分。小楼不知和他该聊些什么,只能往老铁身上说。问他为什么师傅去世时不回来,子春耸了耸肩膀说:“不看见我工作忙嘛,请假就会辞退。”小楼说:“回去当道士也蛮好的啊。”“都什么年代了?”子春说完笑了笑,那本来细小的眼睛快给肥肉吞没了。小楼问他师傅给他留下的那几大箱子衣钵还要不要?子春依旧笑了笑说:“都不干这行了,还留着干什么!你要吗?你要送给你好了。”
小楼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他陆续耳闻了一些关于子春的消息。据说他生了一个女儿,又胖了不少,老婆后来闹着和他离婚……只是再也没听过他要回来当道士的消息。
2013年3月7日于衡山广济寺
■等待掘井人
一
灰白色的小马路笔直地伸向前方,两旁是被烈日炙烤得了无生气的艾草,草尖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土。赤日当空,那轮刺目的火盆已经悬挂在石门上空整整三个多月了。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干燥得令人窒息。四周连一声鸟叫声都没有。
石榴和阿象守在路口已经半天了。起先他们躲在一株榆钱树下,玩五子飞棋。来了几只黑蚂蚁,攀爬上他们黑糊糊的脚趾甲后就迷了路,掉头又落到地上。石榴和阿象一人捏死一只,拍拍屁股站起来,强烈的阳光刺穿叶隙,很快他们就将灰不溜秋的一路赶到了桥亭。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马路上,除了几只红蜻蜓起起落落外,半个人影也没有出现。老人说,蚂蚁搬家,天就会下暴雨。这个说法,三个月前,石榴还是那么坚信不疑。长长的蚂蚁群像一条黑辫子在路边缓缓蠕动着,这么声势浩大的迁移,石榴还是头回见。早几年前,他也见过一次浩荡的蚂蚁搬家,但是规模远没这么宏大。石榴还记得那年,常年给人算命的李瞎子准确地预测了一场山洪。他劝告住在榆树院子里的十八户人家赶紧搬迁。大家都觉得这位从未算准过命的瞎子准是疯了。这场悲剧以三条性命为代价告终,李瞎子为此名声暴涨。可惜不久他自己也跌进桥亭下给淹死了。
他们伸长着脑袋,像很多年前李瞎子一样,坐在桥亭宽大的板凳上,将脚丫子从栅栏里伸出去,悬挂在半空。凉风从河面吹拂而起,贴着他们的脚板过去了,沁人心脾。换了往常,大家都会躺在这板凳上下象棋或打个盹儿。外边热得像个蒸笼一样,唯独在桥亭上凉风习习,舒畅无比,他们说阙国清家的空调也不过如此。
全石门,就阙国清家用上了空调。
大中午的,依旧连掘井人的人影都没见一个。村长交代了,看到掘井队的来,就赶紧回来报信,千万别让枫树的人抢先接走了。
“接回来有奖励,每人一只冰淇淋;被枫树的人接走了,等回来吃‘竹笋炒肉’!”两根手指被红塔山熏得发黄的村长板着脸说。石榴呆呆地望着河边被太阳晒得了无生气的茅草,上面停了只翠鸟,在穗花上来回跳跃着。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娘说还不下雨,家里的那口浅井就要见底了。老天爷这回铁了心,非得给石门人一点颜色看看。年龄大点的老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招架不住,去龙王庙求了一次雨,后来还打了南岳醮。结果却等来了更加干旱的一个月。土地开始龟裂,能插得进去一个手指头。这些裂纹在无边无际的土地上迅速延伸,扩展成一张巨大无边的网。眼看马齿苋和看麦娘都要枯死了,打不到猪草,栏里的猪终日吃不饱,饿得不停地嗷嗷拱槽。
堰塘干涸是个不祥的征兆,前天清晨,罗忠贵在干涸至堂屋大小的堰塘边,看见了阙国清的影子。“他穿着那件白色的圆领短袖汗衫,扛着锄头,大概是给田蓄水,我还听见了他的咳嗽声……我喊他,他停住了脚步朝我望一眼,等我回过神来,他就不见了!”
“骗人呢!”
“崽就骗你,阙国清未必我还不认得?烧成灰我也分得清!”罗忠贵拧着眉头,说自己撞见了他。
“人都还没落气呢!”
“魂出来了,人肯定没几天啦!”
“那你害怕了没?”
“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怕个卵!”
二
炎热的天气里,河边苦楝树上的蝉声雨点一般,一阵比一阵密集。一只大黄蜂嗡嗡地从岸边的丝瓜藤上飞来,钻过栅栏,往河面逡巡去了。河面上波光粼粼,午后的微风吹皱了平静的水面。台湾佬一下午都坐在葡萄架下乘凉,穿着一件洗得土黄的白背心,旁边放着一把蒲扇、一个搪瓷杯和一份报纸。脚下蜷曲着一只小黑猫,好半天也没见它动过。
整个夏天,台湾佬的院子里都郁郁葱葱的。他喜欢种些花草,墙角爬满了薜荔和爬山虎,整面墙都被绿色覆盖了,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他还种了红花羊蹄甲、海桐、一串红、花石榴、洛神花,院子里姹紫嫣红一片。也只有台湾佬有这品味,种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石门人顶多在院子里种几蔸黄瓜、丝瓜,出门就可以采摘,方便又不担心人来偷。
台湾佬不仅带来了花草,还有戒指、手表和空调,这些东西真让人艳羡。他们跑到台湾佬院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都说开空调真凉快。“外边像火炉一样,屋里凉爽得三月天似的!”他们赞叹一番,表示不可思议,对躺在床上的阙国清大声说:
“国清,你可快点好,你有个好爹,今后有福享了!”
阙国清疲惫地睁开眼,勉强打声招呼,眼又合上了。那张苍白的脸让人看了难受,带着死亡的颜色。
“阙国清怕是没几天人了。”
“可惜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人却不行了。”
每回出台湾佬的家,总是要议论一番,感叹一气。
台湾佬不爱说话,面容清瘦,但精神矍铄,轻易不言笑。离家近五十年,都已经听不大懂石门话了。有人看见他右臂上有处旧伤,凹进去一块,很是醒目。便问他,答是子弹打的,当年负过伤。“一九四九年,在南京……这还有一处……炮弹打的……”他撩开背心,腹部那处伤疤更刺眼,碗口那么大,赫然在目。
“民国三十七年到的台湾,一晃五十年了……”
再问,就不说了。
天气越来越燠热,口干舌燥的,石榴提议去河边偷几条黄瓜吃。他们光着脚往河边跑,路过阙国清家,看到台湾佬坐在竹椅上一动也没动,睡着了,老花镜垂落在鼻尖上,摇摇欲坠。小黑猫警觉地爬起来,竖起双耳紧紧地盯视着他们。路面像着了火,烤得脚板痛。他们诅咒掘井队的死哪去了,还不来。阿象说,昨天晚上听他三叔讲,南棉有人家做喜酒,还放了场电影,把掘井队的人也一块请过去喝酒去了。“当时还有枫树的一些人,开着三轮车去的,会不会昨晚就把他们悄悄拉到枫树去了哦?”
“枫树要敢这么干,等着挨锄头脑壳吧!给他们三个胆也不敢的!”
黄瓜藤干枯得奄奄一息了,叶子枯黄,恹恹的就要脱落了。只有菜勺柄大的两条小黄瓜吊在枯死的瓜藤上,摸上去软绵绵的,毫无水分。他们咬两口就吐了,苦涩得要命。
“要是有支冰棍吃就好了!”
“想得美!”
“掘井队来了,我们就可以去找村长要冰淇淋!”
“他们不会来了。”
“少讲屁话!”
“听说台湾佬家有口大冰柜,这么大的冰柜,里面肯定有蛮多冰棍冷饮了!”
阿象拍了拍石榴的肩,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汗津津地齐朝台湾佬的房子望去。台湾佬依然在沉睡。
“他听力不好,视力也不行了。”
“难道去偷?”
“不给就偷吧。”
“不大好吧,”石榴犹豫着说,“他以前给过我们杨梅,你又忘了……”
阿象面露难色,说那等等吧,天黑了才好哩。
三
石榴还记得那个清晨可怕的情景,一场浓雾将远处笼罩,似乎预兆着这天有不详之事要发生。一辆挂着省城车牌的救护车停在阙国清家门前,两个白大褂将一副担架小心翼翼地抬了下来。他和很多人跑向前,看见雪白的床单下那张眼窝深陷的脸。那张脸只剩薄薄的一张皮包着,几近透明,风一吹就会裂开。阙国清几乎已经脱了人形,颧骨高耸,眼里看不出一点活力。
阙国清去美国开刀治疗,在石门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他是石门有史以来第一个踏出国门的人,自然也是第一个坐上大家梦寐以求的飞机的人。“这****的去美国了,即便治不好也值啰!”
大家都说他命好,有一个台湾回来的父亲。否则他连县里的医院都没钱住,只能躺在床板上等死。一年前,刚把房子修葺一新,他父亲还托人替阙国清介绍了对象——枫树一个带有两个女儿的寡妇听说他有一个台湾佬父亲,对阙国清感兴趣起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准备春天就举行婚礼的。那寡妇虽然年近四十,但风韵犹存。八成是看在了他父亲的分上,才这么利索答应了。
他们拿他开涮:“阙国清,今后你家槽里老母猪该退休啦!”
“日!”阙国清平时不爱说话,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脏字。
那寡妇丰乳肥臀,虽已快四十,但兴许加把劲,还能生下一个来。从阙国清往上数,他家三代都是一脉相传,到他这代,就快绝代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阙国清常被作为反面教材,被石门人挂在嘴边。自然不是阙国清不想娶,是娶不到。从“****”“五反”、“整风运动”、“****”,无数次的经历让他还残留一条小命已经算不错的下场了。阙国清母亲可没这么好,“****”初期,就自绝于人民。谢青花大概是石门头一个自杀的女人。1966年的冬夜,她将自己高高地悬挂在由阙氏祠堂改造成小学的门梁上。阴冷的天,西北风魔鬼般呼啸着,她吐着长舌头,被风吹得直晃荡。很多年后,阙国清依然只要别人当他面提起台湾或他父亲,准会和人干一架。
“****祖宗,你爹才是台湾佬,我爹早死了!”
阙国清恨他父亲简直恨入了骨。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他母亲就不会死,他也能像正常孩子念上学,不至于成斗大的字都识不得一两个的睁眼瞎;更不会娶不到老婆,打一辈子单身。父亲简直成了他的耻辱,家里的一颗灾星。而父亲从台湾早些年写来的信,直接成了害死母亲的罪证。他死也好,活也好,为何要写这些该死的信回来?这些从香港由人转托回来的信,要了他母亲的命。
夜里阙国清就刺他父亲。他父亲在他一岁的时候就去了台湾,他不知道父亲模样,只能捏一个想象中的样子。一边刺,一边诅咒。“求求你早点死吧,阙亦如!别来连累我们了!”
每天晚上,他不将“阙亦如”刺得遍体鳞伤就睡不香。在梦中,依然咬牙切齿。有一回,他梦见了一个瘸了条腿的军人,满身的伤,血迹斑斑的,自称是自己的父亲。他搂着阙国清放声大哭,迭声说对不住娘儿俩。在梦中阙国清也很清醒,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梦中的感受,他愤怒地揪着那个人的衣领,叫来民兵连长把他带走了。听到枪响,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相反,他仿佛得到了某种解脱和释放。他心情愉悦地睁开了眼,醒来的阙国清依然沉醉于轻松快乐的心境里。他甚至很想把这个梦与别人分享,借此来告诉他人,他与父亲早已划清界限。可惜他老老实实地将这个梦装在心里,特别是母亲悬挂在梁上后,他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父亲在他心里毙掉一百次都有余了。
四
那个叫月桃的女人来到石门是冬天。如果记忆准确点,其实那时候干旱就已经初显迹象了。那个冬天没下过一场雨,很多人鼻子都干出了血。好在冬天下不下雨,对大家影响也不大。不下雨还好些,出门干净,走路裤脚还不沾泥巴。当然要是那时候就发现旱灾的征兆,未雨绸缪,就不会有后来为了争夺水源大打出手的事发生了。可那时候谁又想得到会持续干旱这么久呢?未来的事,谁都算不准,桥亭的李瞎子也算不准。
那一阵子全世界都在干旱,唯独阙国清久旱逢甘霖。那是一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女人,很善于指使人。阙国清微眯着眼,露出一口烟牙,看得出来他很乐意被这个女人调教。他像要将早些年欠的,在这个女人身上补回来。
石门人讥笑他:“阙国清,脚步都发飘啦!”
“晚上少忙活点,耕不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已经累死过一头了,你可悠着点!”
“阙国清啊,越来越瘦啦,别老加班啊,会折阳寿的!”
阙国清咧着嘴,也回一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