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来得便有些晚,子春在信里致歉说新兵三个月很辛苦,经常半夜出发去荒漠中搞拉练,急行军,累得很,所以没及时回复。信却写得很长,说是来部队后,对他改变很大,很锻炼人。又说西北的蒸馍很大,第一次见识时,还出了笑话。他说没想到这么大的蒸馍也有人一次能吃下好几只的。老铁便想象漠北风光,想象子春抓着蒸馍时的样子。三个月的新兵生涯很快结束了,子春的新鲜劲儿也消退了些。只说这边的荒凉,驻扎的营地方圆几百里全是茫茫的戈壁滩,一眼望不到头。那些黝黑的沙砾经过日久的风吹日晒,有的竟薄如蝉翼。站岗的时候,子春便数电线杆。从眼前开始往外数,一直数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再往回拉。老铁从信中读出了子春的焦躁,他回了过去,安慰他“安心安处是吾乡”。子春后来就没再抱怨过在异乡的孤寂了。他在连队里参加了象棋比赛,拿了二等奖。他和一等奖获得者杀得难解难分,从下午杀到晚上也没见胜负,子春到最后却有意妥协了。他还说正学弹吉他,已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谱子。后来果然照片上便看见了子春坐在床沿上抱着一把吉他,双手似乎正在拨动着琴弦……老铁将这些照片一一贴在相框里,那老相框原本都是一些老旧的黑白照,新添上子春的彩色相片,如枯木逢春,顿时又生机盎然起来。
他说部队里有驾校,他正在学习当中,快要通过考试了,到时便可以开车了。子春去了哪些地方,在信里都会告诉他,武威、张掖、嘉峪关、祁连山……两人相隔万里,这些陌生散发着古典气息的地名,经子春的笔一描述,竟也有趣起来。子春说这边的水果很甜,特别是哈密瓜。要不是距离太远,不然就寄几只过来。哈密瓜虽没收到,但子春的心意到了,老铁也很欣慰,像是真品尝到了。只是两人没再提起学道士的事。子春没说,老铁便也没提。有一段比较长的时间,老铁都没收到子春的信。怕是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老铁一直等,也没等来小楼的身影。老铁便又勾起学道士的事来。那四大木箱法器和经书,装得满满的。里面有道袍,有几代师傅传下来的功德图,有木鱼,有八卦,有辟邪用的法刀,有锣鼓有铜钹等等。老铁将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是他一生最为珍贵的宝贝。大徒弟之前过来几次,也没发话说死后传给他。大徒弟到底是凡夫俗子,衣钵怎能传授给他呢。这年秋冬季节,老铁清晨起床提水往水缸倒时,突然脚底乏力,连人带桶一起跌倒在地,许久也没爬起来。身边只有不知疲倦的小鸟在叽喳,老铁枯坐许久,才慢慢起身,将湿掉的衣服换了,心隐隐感觉到有些绞痛。
子春的信没来,大伯倒是上来了。见老铁身体有些不妙,便让老铁下来住一段时间。老铁起先不肯的,大伯不由分说,下午便下去叫了几个劳动力上来,用竹躺椅抬了下去。老铁坐在上面,不由想起破“四旧”时期,石门批斗他,说他是封建余孽,不准他打道场做法事,用一副抬猪用的担架强行给他抬了下山。那时他还年轻,不觉得老,挨几记拳头耳光,晃一晃,也挺过来了。只是没想到时间竟这么快,再次被抬下去时,已到老眼昏花大厦将倾之时了。他便有些忧虑,不知子春何时才能回来,还能不能见得上一面。
大伯给他请了石门最好的郎中,叮嘱他好生休养,熬了老母鸡汤给他喝。老铁小住几天,脚下似乎又生出了些力气,勉强可以走动了,便问起子春的消息。大伯说,子春原来计划年底休探亲假回家的,没想到这次又改主意了。老铁说,不要紧,不要紧嘛,两三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心底到底有些惋惜。淡淡说了声,子春好久没给我写信了。
子春出事的那天,正好老铁刚上牯岭。大伯不让他上,老铁执拗着坚持要走。他大概晓得自己时日不多,无论怎么劝,也要上牯岭去。大伯只好请人将他又抬了回去。
子春他们部队驻守在酒泉,明文禁止士兵和当地女性恋爱。十八岁的子春那天驾车去城里出公差,返回时天色已晚,在离营地尚有两公里处,汽车不巧抛锚了,怎么也打不着火。那儿信号也没有,人迹罕至,真是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程度。一头大汗的子春一头钻进车底下捣鼓着,忙乎了半天也没有个动静,晚霞铺满了大半个天际,但见一片苍凉。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同去的班长便说去营地找人过来帮忙,让他先在这儿守着。子春一个人敲打半天,也没弄清到底哪儿出的故障。他沮丧地靠着轮胎,看班长的身影在茫茫的原野中渐渐消失成了一个小黑点。那时他偶尔听人讲,戈壁上有野狼,专攻击牲畜和人。有个牧户一个冬天被狼咬死过五六只羊,差点还伤了人。子春望着无垠的荒漠,有种被人类抛弃的感觉,心里冒出一丝寒意,正准备钻进车去。那姑娘便是这时冒出来的。子春认得,那是附近牧民马天笑的小闺女马蓝,曾见过的。营地购买的羊肉,都是马天笑家的。他骑着三轮车,送过来,有次姑娘也跟着过来了。鹅蛋脸,长头发,那五官如彩笔描绘过一般,浓重出彩,不似南方这边的清秀,却多了种端庄的大方之美。子春初次见她,便记住了,总觉得在哪儿已经见过她了。到底是在哪儿呢?子春辗转反侧几个晚上,终于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早年曾看过的一部乡村露天电影《芙蓉镇》,里面的女主角就和她长得很像。
她正放牧归来,正赶着几只羊路过抛锚的车。见到他,错愕地对视一眼,那几只羊徐徐地从车侧走过,就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子春看到她的目光落在了地面上的工具箱上。她回头望了一眼他,“车坏啦?”
这是他第一回听见她说话,没想到那么清脆悦耳。十八岁的子春紧张地瞥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正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兴许是被他那副不知所措焦头烂额的表情所打动的。他朝她点点头,憨憨地笑了笑。
“修不好了吗?”她将羊喝住,好奇地打量着车。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是什么坏了呢?”她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不晓得呢。”他的确是无能为力了。
“那怎么办?对了,那边有个会修汽车的人,他跑过长途的,我去叫他过来瞧瞧?”
“远吗?”
“不远,马上就来,你等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一刻没有将战友回去搬救兵的消息告诉她。他对她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期待。她的身影在暮色中越走越远,像昙花一般。子春呆呆地坐在驾驶室里,感觉刚才做梦似的。
少女果然很快就回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满是络腮胡子的大男人。他大大咧咧地打了个招呼,一阵子稀里哗啦的敲打后,汽车像通了电似的,转眼又发出了欢快的叫声。
“好啦!”络腮胡短促地从嘴里吐出一句话了。子春没想到络腮胡这么快就将车子整好了,刚想道声谢,络腮胡搓了搓手,嘴里含糊了一句,还没听懂,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少女紧紧跟在他身后,朝他挥挥手,就在这时,他看到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正好打在她的侧脸上,金黄色的光辉焕发着无限的柔情,他的心猛然间剧烈跳跃了几下。在回营地的路上,那张焕发着金黄色柔和光泽的脸一直在脑海中映现着。
一个星期后,子春又遇见了马蓝一次。这回他徒增了不少的勇气,鼓起胆子特意向她致谢。两人年纪相仿,一下子便聊开了。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在开口的瞬间,又都缩了回去,她像是明白,侧着脸,微笑着鼓励他把心结打开。子春便怦然心动了,讲了些自己的心事。他的心事如陈年久积的阴云,在她面前彻底掏了个空。回营地的那天,他心情很愉悦,以为这就是爱情,因为他向一个令他心动的姑娘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最私密的心事,而且姑娘对他似乎也很热情,像老朋友一样亲密。他那之前的愧疚与罪恶感,在认识马蓝以后,奇迹般烟消云散了。可是每到放假前夕,他心里还是像猫挠似的难受,很想去找马蓝,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总觉得有些荒唐,有些说不出口。那烂棉絮般的云懒懒散散地铺点在蓝色天穹,映照着广袤的黄褐色戈壁滩,仿佛时间是停滞不前的,如凝固一般。有段时间,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岗,看护着快要废弃的空仓库。里面的物资大多已转存,只留下一个偌大的空壳。有人来轮岗,有时夜里也是他守着。他只需看着别让附近的居民将牛羊牵进来把这当羊舍就行。这样的任务极其无聊,很多人受不了想方设法换岗了,只有子春继续留了下来。而且是主动请求的,不知何时,他已经爱上了这种孤独。岗哨设在仓库东北角的最高处一间小房间里,里面有行军床,吃住都在这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间里。每天透过岗哨的玻璃窗,他看见马蓝慢悠悠地赶着自家的羊群去牧场,赶在天黑之前,她便又慢悠悠地将它们赶回来。他就在她的头上,一抬眼便能望得见。但是子春从没和她说过。有次她似乎很好奇,抬头望了望,他赶紧侧过身,也不晓得她看清了没有。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她的一举一动全收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上帝。
上帝那天傍晚便看到了一幕无法容忍甚至是怒火中烧的事。他看见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的男子一路跟着马蓝,像是在纠缠。马蓝狠狠撒了撒手,将缠上来的手用力地甩掉。那只手很快就黏上来了。马蓝回头顺手给了那人一耳光,那人似乎也很愤怒,马上回应了一个。不仅是回应,而且顺势抱住了她,将她压在地上……
子春几乎想都没多想,一股热血直往脑门冲。他飞快地从岗哨上叮当叮当地跳了下来,一个百米冲刺冲到那人身后,一把抓着那人的衣襟,提起来便是一记勾拳,才认得是那个络腮胡。还没来得及多想,络腮胡愤怒地瞪了这位不速之客一眼,呼地一拳向子春打了过来。两人扭打在地上,一时打得难解难分。站在一旁的马蓝看得目瞪口呆,连连呼喊别打了,别再打了!两个人哪肯听她的劝,一时拳脚相加,脸上都开了花。子春没想到络腮胡那么壮实,要不是在部队练过几脚,不然根本就不是他对手。打到最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跌坐在地上,你瞪我,我瞪你,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最后还是轮岗的战友将他们拉开了。
这事在部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他打了马蓝的未婚夫。
子春亦是沮丧得要命,他甚至懒得为自己开脱。外头有人传,说是为了争风吃醋。他也不辩解,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连队后来特意去做工作,让子春道歉。子春倔强,硬是不答应。领导有些光火,说打人还有理了吗?子春说,我以为他是要强奸她,才动的手。领导便说,人家俩是一对,在一起打情骂俏碍着你什么了?上次据说还给你修过车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打的就是他!他抿了抿嘴,当然不敢这样讲。
那时刻,不管是络腮胡,就是连长,子春也是要打的。打完后,他觉得很伤心,感觉马蓝伤害了他似的。子春还是去给络腮胡道了歉,那边倒是大方接受了。说是一场误会,出发点还是好的,不会有任何的追究。只是没再见到马蓝了。她故意躲着他似的,一直到他退伍,也没见到她。子春的心感到万分的煎熬,他的心事像放飞的风筝,被人拽着跑掉了。他为此事挨了一个记过处分,情绪更是日渐低落下去,做事情也吊儿郎当起来。
小楼最后一次上牯岭,老铁已经有些不行了。几位石门上来的老人和大伯轮流照顾他,怕他一个疏忽就走了。老铁微微睁开眼皮,瞧见是他,面色泛出一丝微笑说,好久没见你上来啦。小楼将信交给他说,是你徒弟子春的信。
大伯便拆了信,先看了。脸色越来越差,又不便发作,只能强忍着,对躺着的老铁说,子春说,他快复员了,快要回来——看您了……
老铁躺在床上,听完默然了良久,只见那两行泪珠分别从眼角挤了出来,往脸颊滑落而去,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当夜,老铁病情突然加重,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沉沉睡去,已不再进食。大伯赶紧打发人下去通知众人。子夜时分,老铁突然感觉精神又复原了些,并央求坐起来。众人忙将他扶起来,靠在床上。老铁费力从床垫下掏出一个包来,那包用布一层层封着,里面是一沓信和两千余块钱。“这些都是给子春留着的,还有内传口工……我要等着他回来,传授给他……”他指着那四只大木箱子。大伯忍不住也老泪横流起来。
老铁去世的那晚月大如盆,辉光满地,正是十五。老铁是道士,必须得送曹。在石门,生前是师公、道士的,死后送六曹六院。子春没有回来,他已到了同样遥远的广州。那么,老铁最后一封信自然也是收不到了。一般道士死了,法事都是由自己的徒弟来主持。实在没有办法,才请外人。他的三个徒弟,大徒弟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二徒弟在广东打工,都联系不上。大伯才想起,在石门,似乎已经找不到年轻的道士了。打听了一整天,才得知沙江那边尚有道士,年纪也高,七十好几了,不知还能不能请得动。那师傅听说老铁过世了,不管家人劝告,执意要来。当夜大伯领着众人提着铜锣去井边请水。念道:“东方青帝涌水龙王,南方赤帝涌水龙王,西方白帝涌水龙王,北方黑帝涌水龙王,中央皇帝涌水龙王,五湖四海龙王,十洲三岛仙哲,曰聪曰明神仙,乃文乃武真宰,水府得道刘三、杨四将军,水母娘娘,谪伸祈请,下赴井泉,鉴领香烛,求请愿赐一酌之水,净身沐浴。”烧完香烛,提水回去,沐浴全身,更上寿衣,安棺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