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经过两个多月煎熬，总算有了新的希望，朱清民释然地回家去，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8月29日大清早，朱清民匆匆忙忙来到解哥家借全国粮票。解哥与他是发小，同年出生大朱清民半岁，因此，朱清民管他叫解哥。解哥的家庭贫寒，初中还未毕业就下乡到一所国营鱼场参加工作。1966年他辞职返城，因户口一直被鱼场卡住，只能呆在城市做临时工。计划经济时期，在城市没有户口所有的计划供应票都没有，吃饭的粮、油票只能从黑市上买。由于黑市交易没有保障，为了不饿肚子，解哥手上至少保存足够吃三个月的口粮（粮票）。朱清民开口向解哥借40斤全国粮票，解哥二话没说，打开抽屉就拿出四十斤全国粮票交给他。一番感谢之后朱清民向他保证，下个月一定如数归还。粮票问题顺利解决，钱，朱清民手上有；工作了四个月，工资母亲分文没要。四个月来每天在工厂上班需要吃一餐饭，加上早餐或偶尔零用总共花掉30多元，节省下来的存款有40元，两个人半个月应该差不多。实在不行，他们还持有有效学生证，拿学生证可以到学生接待站（当时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和部分省城还设有学生接待站）解决返程车、船票和吃饭问题。朱清民给王筱琳分出20斤粮票和20块钱，用一个信封装好，傍晚见面时，将信封交给杨冰。杨冰把信封装进衣袋，告诉他：“通过电话联系，田园圆和沈丽慧答应一起去北京。”朱清民那顾得上别人：“……你没给王筱琳打电话？如果她不肯去，我们还去干什么？”杨冰有些少兴，讥讽道：“她不去你还活不成了？……”一股苦涩之情在朱清民心头弥漫：“这……”杨冰见朱清民急得支支吾吾，产生了些许怜悯，才补上一句：“王筱琳不能在电话里约，必须与她面谈！不然，会把事情搞砸的。”杨冰办事从不优柔寡断，为了帮朱清民他已经认真了：“好了，不要作没有根据的假设，王筱琳去不去等我见到她马上就有答案。”没等朱清民开口，他又吩咐：“你还得负责买五张8月31号到永安县的船票。3毛钱一张，只要能上船，到省城下船再想办法。”这种逃票的办法，学生串联时期常用，朱清民当然明白。临别时，杨冰还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现在，我就去找王筱琳，你回家等候消息。”朱清民一连说了三声谢谢，才高兴地回家等消息。最初，还能拿一本书在煤油灯下看，十点钟之后心情开始焦虑起来。母亲几次催他熄灯睡觉，他不得不把灯吹灭和衣躺在床上等消息，直到晚上十二点杨冰也没有来说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怎么也睡不着。弟弟平静而均匀的鼾声像演绎无忧无虑的童谣，让他忌妒让他羡慕！这一夜朱清民又失眠了。
8月30号早晨7点半钟，朱清民已经在车床上忙活，门卫王师傅喊他接电话，是杨冰打来的：“好消息，王筱琳听说是你邀请她，很高兴，她同意去。我陪她聊得很晚，所以没有到你家报信。”事已至此，朱清民那里还计较报信迟早，高兴的心情只能用久旱逢甘露来形容。他甚至不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这是柳暗花明么？兴奋之余，当心却像幽灵般地随之袭来，便在电话中追问：“你说了是我邀请她去？ ”杨冰呵呵直笑：“当然，我告诉她：粮票和钱都是你给她准备的，她没有一丝犹豫。”朱清民迂腐地更正道：“粮票是我找同学借的，说好了下个月还，你没对她说明？！”“你自己去说吧，一起去北京有的是时间。现在，你的任务是：赶快把明天晚上的船票买到手！”他不想听朱清民再罗嗦，赶忙布置任务，然后迅速将电话挂了。
1967年8月31日，是S市人民难以忘怀的悲痛之日。天还没有亮，各派之间的高音喇叭就开战了，超强的冲击波震耳欲聋，闪电雷鸣般地回荡在S市上空。‘钢革派’的告‘全市人民书’情绪悲愤激昂：“全市同胞们，以《地探红旗》、《万寿红旗》为首的‘红旗派’，昨天夜晚再次挑起枪战，打伤我方队员13人，打死1人，血债必须要用血来还！……”‘红旗派’则针锋相对：“全市革命胞们，请不要受蒙蔽！昨天晚上以《红建工》、《红色尖兵》为首的‘钢革派’，在一小撮阶级敌人的怂恿之下偷袭了《地探红旗》兵团总部，打伤我值班人员。最残忍的是他们连妇女和儿童都不肯放过，迄今为止我方仍有4人下落不明……革命同志的鲜血不能白流，我们警告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在24 小时内交出凶手。否则，我们将以革命的两手对付fan革命的两手！” 风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规模的武斗即将爆发，舆论造势必不可缺少！……清早，骄阳似火，太阳刚升起来就热辣辣地烤人。‘钢革派’迫不急待地集结了大队人马，全副武装乘卡车开往古城。
朱清民计划先到厂里请假，路上遇到周老师，把请假去北京的打算讲给他听了，只是没说是为王筱琳。周老师基本赞同：“现在S市天下大乱，能出去玩一段时间是好事，就怕请假当权人不批准。”朱清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批准，我也要走！了不起开除不干了。”这话让周老师感觉突然，沉默了好几秒钟，才劝导说：“最好不要来硬的。我有位战友在纺织局工作，据他透露，纺织部规划在我们省筹建一座1000人规模的纺织机械厂。省纺织厅选址在我们市，市局偏重以我们厂为基础筹建，据说报告正在逐级呈报。你留在厂里工作，将来发展的机会多……”听周老师这么一劝，朱清民倒有些两难。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请假条递给了王师傅，那一瞬间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也许是天意，王师傅看过请假条，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推诿：“阿拉只有批三天假的权利，侬请半个月假，要拿到上面去批。”朱清民缠住他不放，逼他一起去找管行政的造反派头头。可能是不了解情况，也可能是心放在派性斗争上，这位头头拿着王师傅递过来的请假条，连看都没看就签上了‘同意’二字。王师傅接过批复，转身交给朱清民，灰心丧气地摇着头：“看来，阿拉的生产是管不下去了，他们都会做好人，只找阿拉要产值！……。小赤佬，侬可以走了。”此刻，朱清民倒有些同情王师傅了，后面的话像似宽慰他：“我尽量提前回厂上班。”王师傅拿着烟斗的手向身后挥了两下，朱清民明白，这是赶他走。他是得赶快走，9点钟之前他一定要赶到侯船室，他必须买到晚上7点45分开往省城的船票。
一路上遇到各造反兵团调兵遣将，大卡车满载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显然，大字报、大标语、高音喇叭目前已经失去了战斗力，枪机关、大炮才是最强大最痛快的战斗工具。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现在的情形乱够了没有，何时才能大治？朱清民边走边想，还有些庆幸；选择外出串联是否是老天爷开眼？留在本地阴差阳错可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特别想到晚上可以与王筱琳一起乘船去省城，还要一同去北京，有半个月的时间呆在一起，他心里就充满了欢乐。
侯船室售票处买票的人还真不少，好在他只买五等舱散席票。20分钟后轮到朱清民：“5张到永安县的五等舱船票”钱从售票口递进去，5张剪得只剩一站地的船票从窗口扔出来。朱清民收起船票，立即往杨冰单位赶。上午10点，朱清民将4张船票交给杨冰，并约定晚上7点在码头见面。回家收拾行李，母亲和弟弟都上班，一般6点之前不会回家，估计今天是见不到他们了。去北京的事，朱清民一直没敢对母亲说，不想过早让她当心。好在有小儿子陪在她身边，先斩后奏母亲应该能够接受。天气炎热，一个军用挂包把要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全装进去，又检查了一次才开始去做饭吃。然后，睡午觉，他知道今天晚上五等舱散席是没有地方睡觉的。明天、后天呢？如果蹭火车更睡不成。今天下午一定得睡好，蓄精养锐！几天以来太辛苦，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小闹钟指在六点差五分的位置上。起床后匆匆忙忙洗过脸，才去吃晚饭。临走之前简单地给母亲写下一张留言：
母亲：
您好！
因赶船时间紧，不能等您回家了，请您原谅！我同杨冰一行5人去北京，还准备去三姨家。工厂那边已经请好假，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请您放心。
此致
再见！
清民，67年8月31日。
一切就绪整装出发，朱清民换上一件白色短袖翻领针织衫和一条学生蓝棉布长裤，脚上仍然穿那双退了色的咖啡色网球鞋。圆圆的脑袋头发理成运动式，草绿色的军挂包斜挂在右肩上，看上去还是学生的模样。枪炮声、喇叭声傍晚时刚停下来，逍遥派茶余饭后也来到街头巷尾交头接耳：听说古城内已经全城戒严，‘钢革派’正在城内搜捕‘红旗派’的残兵败将，宁肯错抓一千，不能放走一个！恐怖状况超过了日本人占领时期……。被烈日和炮火笼罩了一天的城市，余温和紧张继续烘烤着市民的神经。枪炮声暂时停止了，知了又飞出来凑热闹，那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像似哀悼无辜的亡灵或警告人们不要互相残杀！不要再作无谓的牺牲！
朱清民一路紧走慢赶，到达船码头杨冰、王筱琳和田园圆已站在候船的队伍中聊天。王筱琳脑后梳起一束高高的马尾辫，晚风中辫子随着她银铃般的笑声晃来晃去，在夕阳的晖映下她显得那么地纯朴、青春。她与田园圆有说有笑，无意间目光与走过来的朱清民对视了一眼，红晕立刻渲染了那白皙的莲子脸，她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朱清民却看不懂这一举动，在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杨冰没给她把话说清楚？！王筱琳突然低头不语被杨冰敏感地察觉，他迅速转过身来看见了朱清民。为打破僵局杨冰故意责怪：“船都到了，你怎么才来？”朱清民对王筱琳不理不睬的态度十分扫兴，出言显得十分生硬：“不是说7点钟吗？是你们早到了，不是我迟到…… 沈丽慧怎么没有来？”杨冰比较兴奋，没在意朱清民情绪变化，解释说：“你离开我们厂之后，车间领导又交给我一些活，要求下班前干完。所以，我只能打电话告诉她们‘船票在我手上，晚上7点前在船码头见面一起上船。’她们两个都到了，不知沈瓜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来！” 杨冰说话时用手指向王筱琳和田园圆，证明自己已经尽责或表明王筱琳我也帮你请来了。
几声汽笛响过之后，轮船徐徐向趸船靠拢，身穿救生衣的水手忙着做接船准备。朱清民在杨冰身边站下来，担忧在心中徘徊：我与田园圆不熟悉，王筱琳显得这么生分，当着田园圆的面要我将就她，多难为情！若沈丽慧不来，杨冰是个粗放的人，不可能夹在中间做更细致的工作，如此四人凑在一起，结局不堪设想……。船停稳后开始下人，等到站的人下完，上船的铁栅门才可以打开放行。虽然排好队伍等待上船，但栅门一开，人们就争先恐后往跳板上挤，谁都不怕掉入长江。杨冰一行四人随人流通过验票口上船，工作人员告诉他们五等散席在船的底舱，往楼下走。上船后，朱清民没有跟随同伴往下走，他找到一处离岸最近的地方，将身体依在船舷的栏杆上，目光焦急地在岸边搜索，终于看到了沈丽慧，像似发现了救星：“沈丽慧！沈瓜！赶快上船！跳板还没有拿掉，还来得及！”沈丽慧一边跑一边向船上挥手，朱清民这才看清她什么也没有带……，沈丽慧断断续续的声音逆风传过来：“对不起……，我妈不让……我去。我是赶来……给你们说信的。”眼看跳板撤离，缆索解套，船头离开趸船，朱清民仍然紧依护栏把身体尽量向外伸，恨不得把手伸长了将沈丽慧提上来。沈丽慧站定，仰头挥手：“祝你们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王-筱-琳，回来再见！”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朱清民才意识到沈丽慧不是对他一个人说话。回头看，王筱琳正在挥手与沈丽慧告别。船离岸越来越远，沈丽慧的身影越来越小，等朱清民再次转身，王筱琳已经没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