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杭州回到纺机厂李永利确实去世了，而且就是朱清民在林隐寺游览的当天。据说临终前李永利仍然不肯注射杜冷丁止疼，哪怕疼得浑身冒冷汗；他没有考虑过即将死亡，更害怕上毒瘾。管床的医生与家属商量：现在，病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应该把生病的实际情况，及治疗的全过程告诉本人，免得病人心存遗憾。面对痛苦不堪的李永利，家属听从了医生的劝导，给病人讲述了病情发生前前后后的经过。李永利听完后，精神立刻崩溃，看着身边的亲人和好友，眼泪夺眶而出。他还那么年轻，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急做，但是，他的生命只能用分秒来计算了！……几分钟之后，示波器上心跳逐渐变成一条水平直线，李永利却闭不上眼睛。爱人小徐咬唇含泪用手轻轻帮他把眼睛闭上，四十多年的艰辛努力、荣辱贵贱、明争暗斗到此全部画上句号。
纺织局领导早就了解李永利所剩日子不多，对马厂长的能力也早有所闻。老熊办完女儿的婚事，不声不响没来上班。局领导在纺织局机关内，为纺机厂物色了一名新厂长，据说连欢送会都开了。消息传到纺机厂，领导班子成员集体反对，并一同到纺织局请愿；谢绝上面派厂长，强调厂里有的是当厂长的人选。企业体制改革刚刚开始，派厂长有行政干预企业经营的嫌疑。纺织局领导不得不撤消这一决定，同时把马厂长的‘代’字去掉。
马厂长被去掉‘代’字后，就开始大手大脚地花钱。先是给各车间换电扇，给科室买空调。后又拆掉电话总机，给各车间各科室装邮局直拨电话。拆除茶水房，各车间各科室配电水壶……。不到两个月，就花掉了李永利存在银行内，用于全厂职工救急的活命钱——全厂职工两个月的工资。马厂长为什么要这么干？很多人说，就是为了拿回扣，而且马厂长还不只一个人拿回扣！
有人说：马厂长原本是个好官，上台后遇到两件事情才把他逼上邪路。一是他49岁的生日，按当地传统习俗；男做虚岁，女做实岁。于是，在老熊或李永利当权期间怀才不遇的‘挺马’派纠集到一起，为他操办50大寿。在S市电视台点歌，鼓吹‘马到成功’连续点播三天。二是马厂长的母亲去世，‘挺马’派鼓动大操大办，灵堂摆设五天四夜，八杆子打不到的人都得到了通知，前往悼念送人情。原来老熊和李永利手下的红人也不甘落后，改换门庭献忠心，除了白天黑夜守灵堂，还为马厂长送上了丰厚的礼金。这些人都是在前任厂长手下喂肥了的人，手中有钱眼界高，出手慷慨大方。与‘挺马’派相比，点几首歌纯属于小儿科。吃人的口软，拿人的手软，从此以后，马厂长的脑袋就长在别人头上去了。
马厂长上任伊始，对朱清民还是很信任的；在石家庄共同渡过的那几天，马厂长对朱亲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但是，由于朱清民性情直爽，不会溜须拍马，不但没能得到马厂长信任，还险些成为马厂长的眼中钉肉中刺。用朱清民的话说：不是我与马厂长疏远了，是捧场的人与马厂长亲近得太快了！
工厂经营每况愈下，马厂长却连每周一次的厂长办公会都不愿意组织招开。他回答不了别人提出的问题，更听不进其他领导人的意见。面对马厂长的无能，全厂大多数职工处于焦虑之中，不断有人到市纺织局反映情况。马厂长则在少数人的唆使之下，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现在是厂长负责制，我厂长一支笔，我厂长说了算！”为扭转纺机厂的现状，市纺织局为纺机厂派来一位总支书记，帮助马厂长工作。朱清民从杭州回厂，新总支书记已经上任。
回厂上班的头一天，朱清民走进厂区，感觉许多人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他。事隔二十多年，王筱琳闹纺机厂轶事，在不少老职工心中还记忆犹新。这次王筱琳被纺织局党委派到纺机厂任总支书记，轶事重新在厂内传开。孙鹏得知朱清民今天回厂上班，专程赶到科技大楼和朱清民见面，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纺织局给厂里派来一位新书记，你认识的，猜猜看是谁？”
朱清民不屑地：“哎呀，一大早你跑到我这儿来卖什么关子？管他是谁，我都服从领导。”
孙鹏有点诡秘地笑起来：“王筱琳！”
朱清民认为他在开玩笑：“孙哥，没事干跑来涮我？”
孙鹏面带微笑，但说话却很认真：“你到行政办公楼去看，她准坐在那里等你。”联想到早晨一路走过来，看到的怪异目光，朱清民有点相信了。“她来干什么？这不是添乱？！”朱清民无奈地嘀咕了一句。孙鹏立刻收起笑容，严肃地说：“这就是你不对了，人家是组织上派来当书记的，你可得摆正关系。现在，她是你的领导，我赶过来就是给你打招呼，让你有思想准备。”
朱清民有些当心：“她又不懂机械，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孙鹏讪笑道：“听话听音，看来你关心她的成分更多一些，她不懂机械你懂啊！”
朱清民：“你又在讥讽我？……”
孙鹏：“我是认真的。上任之后，她一直比较低调，连欢迎会都不让开。每天找车间或科室的支部书记、党员谈心，了解纺机厂的情况。她已经找我谈过，感觉还不错；人很聪明，思路清晰，亲和力很强……”
朱清民打断他的话：“她能与我们厂那个天马行空的马厂长合作？”
孙鹏：“她可不是一个人，上面派她来，肯定是有背景的。只要上级领导支持她，老马不敢乱来！……好了，就给你说这事，我还有事先走了。”
孙鹏离开后，朱清民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总支书记办公室。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王筱琳的声音：
“你好！王筱琳……”
“我，朱清民……”
“哦，出差回来了，还好吧？我正想找你。”
“……需要我过来吗？”
“我到你办公室来也行。”
“算了，还是我过来方便！”
“那也好!我等你。”
朱清民走进王筱琳办公室，办公桌椅、文件柜、沙发以及假山盆景全是老熊离开时留下来的，只是办公室内收拾得一尘不染。靠北面窗台下摆放的假山盆景，前段时间已经枯萎。今天，假山上新种了几株‘虎耳草’，毛绒绒的叶片上还挂着小水珠，章显出生命活力。靠沙发的西墙上，原来老熊挂有一幅‘难得糊涂’的横卷。现在换成一幅‘宁静致远’，它是王筱琳的父亲专门为她而写的。美中不足的是，王筱琳坐在老熊的大班椅上，大班桌将她前胸遮盖了好多。桌子显得特别大，与她娇小的身材相比，看上去有些滑稽。看见朱清民走进来，她微笑起身迎接。朱清民是轻车熟路颇有些反客为主，自己走到沙发前坐下来。王筱琳沏了一杯茶递给他，然后，随手拉过一把办公靠背椅在朱清民对面坐下，还翘起了二郎腿：“怎么样？”朱清民瞅了她一眼，见她上身穿一件咖啡色休闲装，衬衣雪白的大领，翻在休闲装的外面，下身穿一条本白色九分裤，搭配一双黑色坡跟皮鞋，看上去色彩的对比度很强烈；头上留运动式的短发没有染，是那种天然的黑中偏黄的颜色，而且必定是每天整理才能保持的那种一丝不苟；她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净，但两眼角的鱼尾纹终究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可能是戴了博士伦的缘故，她的眼睛显得大而且炯炯有神。在他们眼睛对视的一瞬间，朱清民迅速将眼神移开，并以反问来掩饰：“什么怎么样？”王筱琳笑嘻嘻地说：“所有的，你的工作、生活，或我到这里来工作等……”朱清民矜持地：“题目太大了，先说你吧，毛纺厂干得好好的，为什么选择到这里来？”王筱琳干脆利落：“没有选择，我不愿意参与毛纺厂领导班子内的勾心斗角，局党委给了这个机会，我就来了。”朱清民：“这里一样存在勾心斗角，而且你不懂机械！”王筱琳：“树挪死，人挪活！你懂机械，你帮我呀！可别忘了，现在，我是这厂的一把手，你得听我指挥……。哈哈，开个玩笑。还是说说你吧！”朱清民：“……困难重重，但我现在没有后顾之忧，女儿上大学了。”王筱琳：“听说了，我女儿可没有那么幸运，92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现在，在市供电局上班。”朱清民：“好单位！其实，只要有好工作，上不上大学无所谓。”王筱琳摇了摇头：“这是你的真心话？好了，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马厂长说准备带你们几个到北京走一圈？”朱清民：“今天刚上班，我还没有接到通知……”说曹操，曹操到。马厂长从办公室门口经过，看见了朱清民。匆匆忙忙走进来，咋咋唬唬地说：“刚才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原来你在这里！”朱清民：“等会儿，我向你汇报苏州会议情况。”王筱琳：“有事，你们先谈吧！我这里主要是想了解纺机厂的情况，以后有时间再说。”朱清民看了马厂长一眼，马厂长对王筱琳点头笑了笑，表示感谢，然后转向朱清民：“那，你到我办公室来。”边说边往外走，朱清民知道王筱琳同意了，站起来说：“我先过去，有时间咱们再聊。”王筱琳：“去吧，看马厂长着急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