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真的如此吗?在美国金融危机最危难之际,奥巴马政府打出了复兴制造业的旗号。2012年,奥巴马在国情咨文中八次提到了“制造业”。相比之下,其前任小布什总统在八次国情咨文中,仅仅提到了一次“制造业”。奥巴马提出,美国的复兴在于创新,但是并没有把赌注压在被全球膜拜的创新圣地“硅谷”上,而是提出,制造业才是创新之源。美国的“再工业化”之路并非重蹈现代化工业的传统路径,而是和IT技术紧密相连,以强大的互联网创新能力拉动制造业的创新。在大数据背景之下,GE公司的CEO伊梅尔特(Jeffrey R. Immelt)甚至提出了“工业互联网革命”(industrial internet revolution)的概念。
野中郁次郎认为,制造业是各类产业知识的温床,抛弃制造业,单纯依赖软件型产业发展是不现实的。然而,重归制造业,不是要回到旧有的老路上。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作为制造业之纲的“质量管理”已经显露出了它的局限性,现在的世界正在向“创新管理”转变。以日本而言,其固然在制造业具有优势,但那毕竟是工业时代的优势,在当今知识社会的大环境下,必须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制造业要对自身进行革命,把用一条流水线将用户拒之千里的陈旧印象加以颠覆。制造业本身为什么不能成为服务业呢?“知识制造业”是一种全新的企业形态,由manufacturing(制造)到making(创造),个体的智慧被输入其中,也就是本来冷冰冰、硬邦邦的硬件设备,被赋予了大量信息,而这些信息是用来为用户服务的。在服务的过程中,信息会结合用户的使用场景,内化为知识,比如用户通过可穿戴设备看到自己身体的各项数据,从而对自己的身体机能有了全方位的了解。同时,产品内的信息之于企业来说,意味着用户端的输入,经过分析处理之后,会成为新的知识,然后将其运用到下一代产品之中。
美国计算机学者勒维斯在《非摩擦经济》中,将信息到知识的转化称之为“学习”[T.G. 勒维斯:《非摩擦经济:网络时代的经济模式》,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他认为,人是产品的终端,企业要有强大的学习能力,把从用户那里获取的知识体现在产品里,用现在的流行词汇来说,就是要不断“迭代”。制造业不但依然重要,而且越来越重要,它在扮演着用知识服务用户的角色。
天天把用户挂在嘴上的传统制造业存在一个悖论:缺少用户数据。虽然很多传统厂商都宣称自己的优势是用户资源,但这个用户资源和我们今天所强调的用户资源并不一样。传统厂商的用户资源是“死”的,一次性的。互联网时代的用户资源是具有扩散效应的,且具有低成本获取的可能性。以往,你需要用一台很棒的冰箱来捕获用户的心;现在,你只需要用一个不错的软件就能抓住用户。且通过对软件不断迭代,用户黏度会越来越高,用户人群会日益扩散,由此,你获取用户的边际成本会不断下降。
这是为什么,在新的硬件革命中,“制造”这个概念会逐渐被弱化,我们称这个过程为“由制而创”,manufacturing被making所取代。对公众而言,被“制造”出来的产品往往是那些没有生命体征的冰冷的产品。making,则因为个体智慧的介入,更能代表活跃的生命力,以及对用户的尊重。
新时代的产品往往是被make出来的,而不是manufacture出来的。所以,新的硬件革命也被称作“创客运动”(maker movement)。
我们正处在一场令人惊讶的变化的开始,这场变化事关我们如何打造、购买、消费和体验硬件设备。
●知识制造业
对于制造业企业的经营模式而言,则要从传统的战略经营转变到创造性经营。野中郁次郎观察到,20世纪80年代后的高速成长期是一个制造业的“战略时代”,企业的资源配置要依靠严谨的战略规划,组织机构因战略而设置,严密的分工和等级制度是彼时组织结构最大的特点。
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信息技术飞速发展,更多的创新任务落在了小型公司之上,传统的制造业大型组织受到了严重冲击。以《追求卓越》闻名的美国商业畅销书作者汤姆·彼得斯(Tom Peters)振臂高呼“疯狂的时代呼唤疯狂的组织”,他认为大型组织显得笨重、迟钝,总部甚至都应该被取消掉[汤姆·彼得斯:《疯狂的时代呼唤疯狂的组织》,蒋旭峰译,中信出版社,2006年。]。同一时代,通用电气CEO杰克·韦尔奇更为大胆地提出了“无边界组织”(boundaryless organization)理念,他呼吁管理需要变得“流畅”起来。而普拉哈拉德(C.K. Prahalad)更是提出,管理者必须超越现有的官僚限制。“管理者之所以无法从资产管理(asset management)转向资源利用(resource leverage),最常见的原因就是后者需要全新的管理方式。资源利用的实质,就是以创造性的新方式来学习、分享和重新配置知识,并将实物资产和智识资产捆绑在一起。因此,对于资源的利用来说,跨出当前管理边界的能力是一项关键的前提条件。这种跨界,或者说‘无边界’行为的创造,就是……战略中的‘如何’。”[普拉哈拉德为《无边界组织》写的序言(笔者改译)。罗恩·阿什克纳斯等:《无边界组织》,姜文波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05年,第IV页。]
显然,传统的战略规划流派以及相应的金字塔式组织结构到了必须变革的时候。就像野中郁次郎谈到的,“企业通过制定战略规划促进资源的合理配置。但是,进入到新时代之后,企业身处的社会环境与25年前截然不同。企业的战略规划必须依据新时期的社会环境,作出相应调整”[野中郁次郎、绀野登:《知识经营的魅力:知识管理与当今时代》,赵群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第193页。]。所谓调整,就是构造“机会—资源”或者“知识创造—有机组织”的结构形式。时代变化之快,已经容不得企业再去慢慢吞吞地行动了。而最快的调整方式,莫过于赋予用户开发者和消费者的双重角色,用这种最快捷的“学习”路径弥补战略规划的不足。
从2013年开始,随着谷歌无人汽车的研发以及特斯拉的风行,制造业在经历了底特律之殇后,再次回到了人们的视野里。这一次它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理念和产品,一部装了四个轮子的智能手机。这样的产品,既建立在生产线上,更根植于软件之中。如果说过去的150年的工业是分工经济学与大规模生产的天下,现在,信息流、数据和分析平台则构成了新时代的新工具,一如旧日的车床、气动锤和装配生产线。
机器与软件的联姻,生出的后代是定制化的、互联网化的,并且具有创作的能动性。新时代的硬件构成了产生新品种的服务和平台的基础,它们利用软件,尤其数据,可以颠覆一系列我们所熟悉的行业,从改变健康行为到革新农场的经营方式。
制造业开始变得智慧起来,它变得懂得人、关心人。而这种与人的关系的和解的背后,是知识工作者带来的企业知识能力、产品中融入的知识以及为用户提供各种问题解决方案的系统知识。
正如野中郁次郎所言,21世纪的制造业是知识产业。
作为知识产业的制造业,会重新塑造全球格局。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网站2012年7月17日发表了一篇题为《制造业的未来在美国而不在中国》的文章,作者是杜克大学企业家精神与商业化研究中心主任维威克·威赫瓦(Vivek Wadhwa),他预言道:“技术进步将使中国的制造业像过去20年里美国制造业那样迅速衰落。”他认为,未来将出现一种“创造者经济”(creator economy),大规模生产将被个性化生产所取代。在此情况下,这个十年结束之时,制造业将重返美国,最晚不会超过下一个年代之初。[Wadhwa, Vivek (July 17, 2012). “The Future of Manufacturing Is in America, Not China”. Foreign Policy. http://www.foreignpolicy.com/articles/2012/07/17/the_future_of_manufacturing_is_in_america_not_china.]
2012年7月23日的另外一篇文章《中国制造的终结和美国的产业重生》中,威赫瓦甚至提出中国存在“制造业泡沫”[Wadhwa, Vivek (23 July 2012). “The End of Chinese Manufacturing and Rebirth of U.S. Industry”. Forbes, http://www.forbes.com/sites/singularity/2012/07/23/the-end-of-chinese-manufacturing-and-rebirth-of-u-s-industry/.]。由于补贴、便宜的劳力、规制的宽松以及人民币的低估,中国成功地诱使美国公司将其制造业转移海外。然而最近几年,出于劳力成本上升、对知识产权被窃的担忧以及生产周期滞后的疑虑,一批公司把制造基地从中国迁回美国,其中包括道化学公司、卡特彼勒、通用电气以及福特。
但成本上升和政治压力并不是导致这个趋势发生的最核心的原因。破坏来自于一系列正在以指数速率挺进和融合的技术,包括机器人、人工智能、3D打印和纳米技术。这里的机器人是指由软件和遥控器控制的专业化的电-机设备,它们现在可以从事各式各样的任务:进行外科手术,挤奶,搬运货物,军事侦察和打击。并且,通过开源社区和现成的机器人开发工具,人们可以自行动手组装机器人,或是为这些机器人开发应用。
《纽约时报》报道,谷歌这样的大公司在悄悄布局。它在过去两年中收购了数家技术公司以便生产新一代机器人。领导智能机器人团队的是谷歌工程副总裁,一手打造了安卓系统的安迪·鲁宾(Andy Rubin)。谷歌对公司这方面的计划守口如瓶,但至少在目前,并不会直接针对消费者,而是会面向制造业,或是在零售领域同亚马逊竞争。一个现实的可能是,将现有的供应链部分予以自动化,这条供应链从工厂车间一直延伸到将货物运送和分发到消费者的家门口。这样的机器人可能替代的是在车间流水线上工作的工人,在分发中心搬运货物的搬运工,以及在杂货店面间分拣货物的售货员。
也许有一天,上门送货的也会是机器人。这样的前景与谷歌的联合创始人拉里·佩奇(Larry Page)所梦想的完全一致,那就是,凡是苦工和重复性劳动,都应该让技术而不是人来做。
鲁宾拒绝透露谷歌投资多少来支持这样的努力。他表示机器人的硬件问题比如移动和动手已经解决,但软件和传感器方面还有待加强。不像谷歌的X实验室从事的是无人驾驶汽车和谷歌眼镜这样的未来项目,鲁宾的想法是尽快让机器人商用化。
鲁宾称当他面对今天消费电子业的复杂度时深感挫败。他希望机器人领域不会如此。他的团队自建硬件,自建软件,自建系统,意在创造完整体验。[Markoff, John (December 4, 2013). “Google Puts Money on Robots, Using the Man Behind Android”.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