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顾之初浑身湿漉漉的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冷翠至死都不能忘怀。八岁的她身量只到冷翠的胸口,头发贴在脸上,不停地滴水。天气那样寒冷,她的衣服上似乎结了一层冰。冷翠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把之初请进屋里。她刚要开口唤人进来伺候,之初却平静地吩咐:“冷翠,不要声张。”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冷翠却如接圣旨般,她亲自出去让握瑜端来热水,然后又给之初褪下湿淋淋的衣服。她不说话,冷翠便不敢发问。顾之初的表情同早上出门时没有任何区别,可冷翠就是觉得,她那颗曾经天真稚嫩的心,已经封闭起来,坚如磐石。
握瑜异常乖巧地把铜盆放在她的身旁,然后浸湿了一块帕子,同冷翠一起给她擦拭身体,好让她去去寒气。之初凝视两个忙碌的侍女,然后垂下了眼帘,那一瞬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待穿好衣服后,她略有疲倦地问:“我离开后,大太太没说什么吧?”
冷翠摇摇头:“那屋子里的太太小姐一大堆,大太太也许没注意到您。”
苏氏是真的没注意,还是只是假装不知情,这点她尚不清楚。不过,这件事发生在她举办的宴会上,那么她就绝对脱不了干系。之初想着,又冷笑起来,之前曼诗草的事还没完,现在又要害得她溺水身亡。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顾之雅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浮现在她眼前。顾之初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她的姐姐会恨她如此之深。而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人在耳语。之初颦眉,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跟你们说了不要声张吗。”
冷翠也是一脸诧异。虽然母女三人都住在三爷的府邸里,但之初因是幼女,所以住处离主屋较远,是个偏僻的角落。她出现的无声无息,按理说是没人注意到的。而且冷翠刚刚也出去吩咐过:“小姐别恼,奴婢这就去看看。”说罢递给握瑜一个眼神,然后走出了门。
之初从握瑜手里接过帕子,自己动手擦了擦头发,握瑜有些尴尬地笑:“小姐,让奴婢伺候您吧。”
她凝视仍摊在眼前的那双细腻的手,握瑜因自小跟在之初身边,一直没做什么重活,手便如世家小姐一般。之初抬头对她笑了笑:“我不是小孩子了,何须事事都要你们伺候。再说,很多事情,我心里有数。”
握瑜脸色一白,讪讪地住了嘴。之初突然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握瑜不明所以,不过主子没有解释,她自然不敢发问。
没一会功夫冷翠又走了进来:“回禀小姐,是二小姐身边的绿娥来了。”
她的好姐姐,没想到如此心急啊。之初用手绕着发丝,问道:“哦?干什么来了?”
“说是您在宴会上突然不见了,二小姐就差她来问问您的情况,看您是不是不舒服。”冷翠说着皱起了眉,这事看上去合理,但仔细一想还是有些奇怪。怎么之初进门没多长时间,顾之雅身边的人就上了门呢。
难不成?!想到这里,冷翠倒吸了一口凉气。顾之初还是面色平静地望向她,目光里却是她不懂的哀戚。
“然后呢?走了吗?”
“奴婢就说您有些不舒服,提前回来休息了,然后她就走了。”
做贼心虚啊。之初心里想:她若是死在了今日,那便真是枉死了。顾氏子嗣众多,死了一个不受宠的小姐,又能怎样呢。
还好她遇到了薛淮,如果没有薛淮……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怕。
“小姐,小姐……”握瑜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姜汤熬好了,您喝了暖暖身子吧。”
顾之初平生最讨厌姜的味道,她吃的饭菜里是绝对不能放姜呢,若是不小心吃到了一块,她可能就会吐上几天。这点忌讳,握瑜和冷翠不是不知道。之初心生厌烦,挥手打翻了那瓷碗:“我不能喝这个,你难道不知道吗?”
握瑜和冷翠从来没有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双双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
之初有些自嘲,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小家子气的人了。然后起身,淡淡地吩咐:“把这儿收拾了,然后你们俩退下吧。晚膳先不用传了,我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再吃。”说罢进了里屋,躺倒在榻上。
“公子您今天可真是不要命了,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姐,就算是嫡系又怎么样,值得您这么……”雁鸣愤愤不平地说,然后在薛淮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
薛淮失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见死不救算怎么回事。”
“可是……”
雁鸣还想说什么,却被薛淮打断:“你自小跟在我身边读书,‘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样的道理你都不清楚了吗。”他渐渐严厉起来,雁鸣瑟缩着肩膀,不敢再说话。
他家的这位公子什么都好,相貌好,人品好,就是有一点,脾气秉性让人捉摸不透。你永远别想着猜透他的心思,都说眼睛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可薛淮的眼睛总是烟雨空蒙,让人看不真切。
“公子之前见过顾家的五小姐?”雁鸣试探地问。
薛淮把茶放在了一旁,道:“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还是个乳娃娃,话都说不利索呢。”
“您怎么记得这么清楚?”雁鸣坏笑着问。
薛淮对他的没大没小不甚在意,只是淡淡地笑,眼前却突然浮现起那个梳着童花头的小娃娃,歪歪斜斜地走到他的面前,奶声奶气地说:“哥哥,喝茶。”
一别经年,没想到她竟出落成这样美丽的少女。
“不过那小姐真够可怜的,”雁鸣叹了一口气,说,“竟然被自己的姐姐推了下去,如果不是有您在,那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薛淮托腮,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出神。良久,他吩咐道:“雁鸣,去内务间选月牙白的锦缎,悄悄给顾家五小姐送过去。”
这样,就可以弥补她今天的裙子不能再穿了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