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江管辖的十一个县当中,炉平是最近的一个,然而却也是最穷的一个。受限于交通、地理环境等诸多原因,发展一直很慢,饶是拥有丰富的地下资源,也没能对炉平县的经济起到多大作用。直到这两年高速公路从炉平通过,情况才有了些好转,不过依然在十一个县当中垫底,距离每一个县都有不小差距。
炉平县城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盆地当中,从高空俯瞰下去,就如同两条盘龙中间的一颗宝珠,据说很久前选址建城时,就是看中这里的风水,但同时这也极大的限制了县城的扩展。尽管这几年一直在削山平地搞建设,始终也就那么几条街。
下午三点零几分的时候,陈东驾驶的出租车下了高速,沿着崭新的开发大道,驶过颇具几分天/安门造型的政府新大楼后进入城区,只花了十分钟不到,就来到了城区的另一头。等王姐下车买了几件东西后,又离开县城往目的地赶去。
先是相对平坦的县道,然后又是弯弯曲曲的乡道,最后是坑坑洼洼的村道,颠簸了几个小时后,两人终于在晚上七点十几分的时候抵达目的地:大坪乡万峰村。
光是“万峰村”这个名字,就能大概猜想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典型的穷山恶水穷乡僻壤。万峰村确实没有一万座山峰,但是这里全都是山,根本看不到平地,十几个寨组全都散落在山坡上。饶是陈东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很有信心,这一路开下来,也冒了好些次冷汗。
这路实在太险太陡了,尽管这里的人们或许都知道“要想富先修路”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所以拼了命从山里刨来沙子填进那坑坑洼洼的路面,将这条唯一能行车的山路维护得相对完好,但那也仅仅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这山道九曲十八弯的险峻,他们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即使刨上一辈子,也根本不能改变这里的格局。
或许这里一年都很难迎来几次除拖拉机外的四个轮子喝柴汽油的“铁疙瘩”,很难想象,这便是号称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国家治理下的相当一部分人的生存环境。他们注定一生无法摆脱所面临的困境,也不知还要花上几代人,才能摆脱这困境。而事实上,同样的地方在全国范围还有很多,甚至比这更要极端恶劣的地方也依然还有,而且并不少。
陈东忽然理解了,王姐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来跑这一趟。因为在这样一个注定刁民遍地的地方,只要任何一丁点没谈拢,她一介女流之辈都绝无从这里带人走的可能。而她自己事后还能不能离开,可能也需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距离大坪乡最贫穷的万峰村里最贫穷的陈家寨还有大半里路的时候,陈东将出租车熄火停了下来。剩下的路实在没办法开过去了,只能走过去。
夜晚的陈家寨静谧一片,如果不是黑夜里时不时会传来几声狗叫,依稀能看到零星模糊的灯光,便会让人忍不住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人住。
实际上,那些破旧低矮的房子确实大多没人住,年轻人几乎都在山外的世界,为一份很多人唾手可得,并且无比厌倦的未来而苦苦挣扎、拼搏,剩下的基本都是一些老弱残病,或者留守儿童。
提着在县城买的那些东西,在寨子中穿行许久后,陈东终于跟着一路愈发沉默的王姐,来到寨子最边缘的一间小院子前。
院子很矮很小。院墙用泥土垒至半人高,院门则是一扇漆皮斑驳,满是裂痕,怎么看怎么脆弱不堪的破木门。狭窄的院子里,一只母鸡正领着一群小鸡徘徊在投射出昏黄灯光的大门槛前咯咯直叫。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捧着一只装着谷粒的葫芦瓢,从矮小的泥土屋里走了出来,不知咕哝了句什么后,在屋坎上蹲了下来,一把一把的抓起谷粒撒向院子里,一边喂鸡一边哼起了歌儿。
突然,她将葫芦瓢放到地上站了起来,怔怔看着院外。
事实上,因为角度光线的问题,她什么都看不到。
“秋霞,你瓜西西的看啥子?还不快喂鸡了进来吃饭。”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个虚弱苍老的老妇声音。
叫做秋霞的小女孩没有反应,依然望着院外,过去一分钟后,她出声喊道:“妈妈。”
“瓜娃子又在说胡话咯,喊啥子妈嘛,你妈不在家了,不会来了。”屋内的老妇人说道,似乎正在往外面走来。
“妈妈!”
小女孩陡然拔高了声音,一边喊一边跳下屋坎往院门跑去,却刚落地,就被石阶旁的磨刀石绊了一下,狠狠摔倒在地。
这时屋内说话的老妇人来到了门口,是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驼背老人,看到这一幕,不禁又气又心痛地骂了起来:“老子说不要疯不要疯你不信,撘(摔)安逸了吧?”
说着颤巍巍的跨过了门槛,神色匆匆往院子走去,无奈年迈体衰,行动很慢。
“妈妈!妈妈来了!”小女孩这一跤摔得不轻,一时间竟挣扎着没能爬起来,只能昂起头伸出双手朝门口喊道。
院门前早已泪如雨下的王姐终于再也忍不住,丢下手中的东西推开院门冲了过去。
刚刚走下石阶的老妇人怔了一下,好半天看清来人后,整个人都呆了,满脸的不可思议。
……
都说母女之间会存在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这话虽说没有科学依据,但很多时候,科学依据并不能解释所有的奇妙现象。陈东可以肯定,在那个角度,那种光线下,小女孩不可能会看得到她妈妈的面容,然而就是那么一瞬间,她无比坚定的相信妈妈回来了。
而妈妈也真的来了。
这就是亲情血浓于水的伟大之处。
虽说在来之前,陈福军在王姐的督促下,将她会来接人的事告诉了家里,但很明显,眼前这个已然苍老不堪的老妇人根本不知情,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前儿媳妇会来。
但是作为一个看遍了人生百态,看透了生死的老人,她纵然没有文化,不识什么字,对于某些事物的预感也依然敏锐。
几乎只是在将前儿媳妇认出来的瞬间,她就意识到,小孙女的妈妈这次回来,对这个家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