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将这乱臣贼子连同家眷都给朕拖出去。程蓦即刻斩首。至于其夫人 ……”
梁帝正忖度该当如何处置程夫人时,坐于旁侧的韦贵妃站了起来,盈盈向他一福,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妾斗胆,想替程夫人讨个恩赦。”
“哦?在你看来,朕该饶了她?”
“依臣妾看,程夫人虽有知情不报之罪,也是无奈屈于央陵侯的威胁之下。臣妾也是当母亲的,自然能够体会她的个中苦楚。为了保护孩子,她不得不这么做。但凡有别的选择,试问,她又怎会甘愿舍弃自己怀胎十月所生的亲儿,去养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联的陌生孩子呢?”
“嗯,爱妃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梁帝点了点头,稍一沉吟,改了初衷,“念你举报有功,朕就赦免你的株连之罪,回家去吧。”
程夫人一听,大喜过望,忙不迭跪下磕头,“罪妇谢陛下恩典!”
“皇上,皇上也请饶了我的哥哥吧。”程皇后始终跪在地上,见梁帝原谅了程蓦之妻,趁机也想为哥哥讨个恩赦。她声音哀婉,一面磕头一面苦苦乞求,“请陛下看在我兄长为大梁鞠躬尽瘁、立过无数战功的份上,饶他不死!!!”
大殿一侧,苏毓菀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已经凉掉的茶水,借此动作掩掉嘴角轻轻划过的一丝讥诮。
程皇后也真是黔驴技穷了。可是身在后宫多年,难道她还不了解他们这位皇帝吗?她不提军功还好,这一提,程蓦更是‘罪无可恕’,甚至她自己也可能受到株连 ……
果然,这样的想法刚一在脑中浮现,梁帝冰冷毫不留情的话音就已在大殿之上响起:“程蓦罪无可赦。至于你……知情不报,一样可恶。即日起,废去后位,打入冷宫。”
还想着靠一己之力保住兄长性命的程皇后,做梦也没想到梁帝竟会如此的狠辣无情!脸色唰地一白,愣愣地跪在那里,竟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有太监走过来作势要拖她离开,程皇后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六神无主地说:“不,陛下不能这样对臣妾。臣妾没有知情不报,而是根本就不知情。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呐!”
闹腾了几个时辰,梁帝觉得甚是烦厌,早已没了耐性听她废话下去。一摆手,两名太监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起程皇后,不由分说即向殿外走去。
“放开我,你们知道本宫是谁吗?难道就不怕本宫砍你们的头吗?放开我,放开!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啊,我是你的 ……”
直到被拖出殿外,程皇后的声音仍在殿内回响,久久不散。
梁帝显然是气坏了,脸色阴沉,胸口急剧起伏,不时伴有一两声咳嗽。
韦贵妃用手上下摩挲他后背,一边不忘在他耳旁温声劝说。
只是,事情到了这里,却远未结束。
梁帝处置了程蓦,然而此时,程逍遥,不,或者该称他为‘皇甫逍遥’,还好端端站在大殿之上。
发生了这样的事,却见他依然面不改色,即便是皇帝下令将程蓦处以斩刑,也不见他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一丝震惊又或惋惜的神情流露而出。这般淡然自若,不是心如止水,便是性情寡淡薄凉。倒是枉费了程蓦对他的一片心。
程蓦?他何必去在意那个人的死活?
要不是他,也不会把自己逼上这条穷途末路。以他的心性,他情愿选择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避世隐居。可程蓦此人却是野心勃勃。自打他懂事那一天起,程蓦就不停向他灌输‘权力’的种种好处。被迫之下,他只能放弃自我,为程蓦驱使。
什么?说程蓦对他疼宠至极?那不过是他‘欺骗’别人的障眼法罢了。至少,生活在侯府这近二十年的时光,他没有一天感觉到快乐。程夫人的排斥,让他每每总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人。至于程蓦……无非是在利用他罢了。
“程蓦已经伏法,那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呢?”
程逍遥这一轻描淡写地开口,众人无不感到惊讶错愕。这种时候,他不想办法替自己脱罪,怎么还顶烟上?
“哼,朕倒忘了还有一个你。”梁帝冷冷一哼,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程蓦该死,这个余孽更该死!
“陛下贵人多忘事,无妨。只是,在陛下处置我之前,可否容我说几句?”皇甫逍遥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面上一派的云淡之色,仿若对当下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势丝毫也不畏惧。
“你还想说几句?好,朕倒要听一听,你有何话可言?”
皇甫逍遥微微一笑,依然是不疾不徐的口吻,淡淡说道:“我想说的话其实很简单。当年,南疆降而复叛,才造成了皇甫一族今日的惨剧。而我,是南疆皇族仅剩下的一点血脉。我活着一日,南疆复国有望。我死了,南疆恐成一盘再也聚合不起的散沙。难道陛下不觉得可惜吗?”
梁帝的眸子隐晦的一闪,“你的意思是 ……”
“程蓦因何要视我为子,陛下,包括这大殿之上的每一个人想来心里都十分清楚。他如何待我,陛下就能如何待我。眼下,南疆势力犹在。陛下何 不趁机彻底将南疆收入国下,壮大大梁国本。届时,北兴也好,西楚也罢,谁与争锋?”
皇甫逍遥嘴角的笑意渐浓,仿佛对结果早已胸有成竹。
事实上,不仅是他,在场的许多人都已对结果有所预料。就算梁帝忌惮皇甫逍遥,只要他的身份能带给大梁一定的好处,梁帝就不会轻易杀之。
“不早了,你们都各自退下吧。”
梁帝要众人各自退下,却未说要如何处置皇甫逍遥,看样子是想留他下来好好商议接下来兴复南疆的大计。
如此一来,皇甫逍遥算是赢了这场关乎性命的赌。
只可怜了程氏一脉,没有捞到任何好处不说,最终还赔上了自己。
“菀菀,我还有事,要晚些回去。让初一护送你先行回府。”
苏毓菀冲着容华微一点头,二话没说即朝着宫外走去。此时,初一就等在宫外。
然,没走出多远,她却停了下来。转身,容华已不见了踪影,她脚步一旋,朝着回路走去。一路悄然尾随在容华之后,见容华居然进了郑贵妃的清和殿,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容华与郑贵妃……
从前,她便看出了在他们之间有几分不同寻常。皇后刚刚被废,他就迫不及待地来见郑贵妃,是为了什么?莫非今日大殿上所发生的事,与郑贵妃有关?
与此同时,郑贵妃似是早料到容华会来,此刻就坐在正殿迎候。
容华一来,她便遣退了宫人。
“你不该这么做!”
容华倒也干脆,甫一坐下就直奔主题。
闻言,郑贵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上容华的眼,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不该怎么做?是不该对韦贵妃下毒?还是不该透露假消息给她,让她以为是皇后有意暗害她,这才奋起反击?”
不错,今日所发生一切俱是她暗中操控的结果。先对韦贵妃下毒,再放出假消息,让她以为是皇后有意害她,日后好独占‘太后’之位。韦贵妃对皇后早有忌惮,眼见着程皇后已对自己起了杀心,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再利用韦贵妃宫里的人,道出隐藏在程家的秘密。这韦贵妃也不是蠢笨的。程皇后容不下她,难道她就容得下那程氏吗?要知道,一旦来日太子继承大统,不出意外,程皇后与太子生母,也就是韦贵妃,会成为东西宫的两宫太后。看似是成全了她们两个人,但人都是有私心的。韦贵妃这么多年被皇后压制着,只怕早已有了取而代之的心思,自然不会放过如此良机。
“今日之事就算了,但我希望下不为例。”
容华知道今日一切都出自郑贵妃的设计。虽然扳倒了程家,但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一个央陵侯,一个程皇后,这两个人压根也不曾被他看在眼里。想要解决他们,不过是手到擒来。但郑贵妃今日多此一举地插手,难保父皇抑或母妃事后不会想清楚个中缘由。届时,郑贵妃与他的‘秘密’,怕就瞒不住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这么些年都不曾被人察觉,能出什么问题?”敛眉,郑贵妃端起茶来轻抿一口,长而细密的羽睫掩映下,是一双野心勃勃的眸子。
多年来,她蓄势待发,不就是为了等到今日吗?她的华儿已经成了太子,不日将继承大统,成为这大梁王朝的主宰。她也将统领后宫,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而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欠她的!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行事能谨慎一些。”容华眉目之间的神色透着几分冷凝。
~~
苏毓菀是可以偷偷潜入清和殿打探究竟,但她没有这么做。
她想,郑氏稳坐贵妃之位,这清和殿的水必定不浅。一旦她的行踪被人发现,打草惊蛇不说,还会引起容华的怀疑,却是得不偿失。
虽然未能探知容华和郑贵妃说了些什么有点可惜,但至少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容华与郑氏之间绝不简单!
看样子,有必要让莫叔查一查这位郑贵妃。
自知不宜在宫中多做停留,苏毓菀选择一个无人的小径,快步离去。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脚步。
看着迎面走来的人,她身形微微一震,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的撞击,一颗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怎会出现在这儿?是偶然,还是 ……
不敢让自己想太多,她赶紧敛了心神,撇开目光,继续走她的路。
随着步幅摆动的双手借由水袖的掩护,死死地捏成拳状。心中一阵慌乱,掐着手心才能勉强让自己定了定神,她把眼睛垂得很低,不知是不想亦或不敢与他视线相对。
天知道这样的克制与忍耐需要她付出多么大的自制力,这简直就是非人一般的折磨!
两人就这么擦身而过 ……
苏毓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知是安心还是落寞。
如今的他们,恐怕连陌生人都尚且不如 ……
这般想着,她下意识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离开这个让她一度感到窒息的地方。
却在这时,手腕冷不防被人扣住。
她一惊,还不及细想,被人重重一个拉拽,人已落入了曾经无比熟悉的怀抱。
苏毓菀的身子晃了晃,脚下虚软险些站不住,慌忙就要将他推开。
“你做什么,放开我!”她有些恼羞成怒,不知是恼他还是恼自己。
天啊,当他温暖而又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竟产生一种冲动,几乎就要沉溺在这久违的温情里。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决定结束彼此之间的困扰,为何心这么轻易就动摇?
“我好想你!”
苏毓菀挣扎的动作骤然一停,仅仅是呢喃般的一声低语,竟叫她泪盈于眶,险就情绪失控地哭了出来。
咬住牙齿,她强逼回不争气的眼泪,用出全身力气狠狠将他推开。四目相对,她眸中的凛然寒意仿佛一柄尖刀,将他的心戳刺得鲜血淋漓。
“请王爷放尊重些,我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没有任何关系吗?
容璟苦涩地勾起嘴角,笑容在生成的一瞬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一瞬,他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成全 ……
不想看他决然而去的背影,几乎在他转身的一瞬,苏毓菀也转过身去。每走一步,她就用手敲击一下胸口,仿佛是想要敲碎那里的苦闷悲痛。
你做得很对,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不停用这样的话激励又或安慰自己,奈何,见效甚微,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她快要窒息了。
痛……真的好痛 ……
忽然这时,几名宫人连同一队禁军神色慌张地迎面跑了过来。见到苏毓菀,连请安都顾不上,嘴里碎碎念叨着:“快,快抓刺客,我看到刺客往那边跑了。”
刺客?
苏毓菀心里陡然一惊!宫里怎会有刺客?
无暇细想,她拦住一个跑在后头的太监,急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太监本已跑得气喘吁吁,刚好停下来歇口气。见拦住自己的人是未来的太子妃,忙不迭作揖请安,随后说道:“宫中有刺客出没,苏小姐可要小心些啊。”
“刺客?哪儿来的刺客?”
“细情奴才也不知晓,只是听说有刺客潜入陛下寝宫……”
刺客……行刺皇帝……
会不会是?
“那陛下……可受伤了?”苏毓菀迫不及待地问。
“好像没有。幸好禁军防卫及时,不过却让刺客跑掉了。”
说完这句,太监唯恐自己‘偷懒’被抓,匆匆道了声‘告退’就跑开了。
苏毓菀站在原地,一股寒意兜头而下,瞬间渗透到四肢百骸。
此时,几乎与她同时得到消息的容璟已第一时间向皇帝寝宫赶了过去。
苏毓菀则不同。反而是朝向太监所指刺客奔逃的方向匆匆跑去。因为跑得太急,到一个转角处时,刚好与另一条小径上走来的人撞个满怀。
“哎呦!”
一个猝不及防,容钰被撞摔在地,忍不住哀嚎一声。
跟随在容钰身后的宫女急忙将主子扶了起来。
容钰任由她们擈去沾染身上的土灰,目光落向一脸歉然看着自己的女子,喃喃问道:“这么着急,你要去哪儿?”
容钰?苏毓菀灵机一动!说不定她能帮上忙!
“钰公主,你可听说了刺客的事?”
容钰点了点头,“可不就是听说了吗?有人看到刺客往那边跑了,我正想去抓刺客呢。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潜进宫中行刺?被我抓住,非给他好看不可!”
“那我们一同去吧!”
听苏毓菀如此说,容钰不禁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真没看出来,你竟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
凑热闹?
苏毓菀自嘲地轻扯嘴角。她之所以着急赶往刺客所在的地方,哪里是为了看热闹?事实上,她是担心刺客又会是上一次入宫行刺的同一人?当时虽只是遥遥一瞥,她却几乎已经笃定那个人就是哥哥。若是他故技重施 ……
她几乎不敢想象。宫中戒备森严,上一次是有玉衍帮忙,他才得以‘逃脱’。那么这次 ……
“诶,在那儿在那儿,我们快过去!”
走没多远,就看到了激烈打斗的场面。一个黑衣蒙面之人被不下数十个禁军围困其中。看得出,黑衣人武功奇高。可禁军人数众多,一时间,他想要突围出去不太容易。何况,就算冲出了禁军的围困,只怕此时的宫门外早已重兵把守,他又如何逃脱得出去?
怎么办?她得想个办法才行!
就在苏毓菀苦思帮助‘刺客’逃脱的办法之时,另一边,几个宫女正忙着阻止容钰。
“公主,万万不可,刀剑无眼啊!”
“是啊公主。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一定会挨板子的。”
“我的好公主,算奴婢求您了还不行吗?您就行行好,别去惹麻烦了吧?”
容钰看着个个苦瓜脸的几名宫女,眸中释出无奈之色,“我是去抓刺客。被你们这一说,倒好像我是去送死一样。”
“钰公主,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不解的容钰看向突然开口的苏毓菀,一脸的茫然之色,“找人帮忙你也该去找太子哥哥。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
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应承自己,苏毓菀突然拉起容钰的手走向没人的角落。虽然向容钰坦诚一切十分冒险,但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容钰,听我说,其实我就是白念瑶!”
对上她眼底释出的恳切之色,容钰的大脑一度处于空白状态。
她在说什么?她说她就是白念瑶?这怎么可能?明明就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 ……
虽然觉得无比荒唐,可容钰却相信了。
难怪,在宫中第一次见到这苏家小姐,就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她们相识已深。
“你到底是谁?”星眸幽沉,容钰看向她的目光带有一丝怀疑和警戒。
一会儿白念瑶,一会儿又变成了苏毓菀,这女人身上到底有何秘密?
“不对,你要是白念瑶的话,就该待在我三哥身边才对,怎又成了太子妃?”
“这事说来话长。我只问你,要不要帮我?”
苏毓菀不时向打斗的场面看去。越来越多的禁军已经围拢过来。照这情势发展下去,‘刺客’被抓住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想要我帮什么?”容钰越来越觉得这苏家小姐身上仿佛藏着很多个秘密,身份换来换去不说,还同时与两位皇子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该不是红颜祸水吧?
苏毓菀伏在钰公主耳旁,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什么?你让我救 ……”
“嘘!”苏毓菀忙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道破天机’。
“你疯了?”容钰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她居然恳求自己去救那名刺客?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刺客潜入宫中是为行刺父皇。若是她不顾父皇安危,反过去帮刺客脱困。一旦被父皇知晓此事,不摘了她的脑袋才怪。
苏毓菀何尝不知,对钰公主提出这样的请求的确有些疯狂。但眼下,除了容钰,她真不知道还能找谁帮忙。
毫不犹豫,她弯膝跪了下去。
容钰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皱着眉头叱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请钰公主无论如何也要帮我这次。”
“我真不明白。那个人究竟是你的谁?竟值得你这般为他拼命?”容钰的眼神里写满困惑。毫无疑问,刺客是个年轻男子。而苏毓菀这么为他拼命,甚至不惜下跪,莫非……他们是情人?
虽然百般疑虑,容钰最终还是答应帮苏毓菀的忙。就当是还她昔日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