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早春,小明去郊外郊游了一趟,回来后,她开始魂不守舍了。
旅途中,她认识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工程师,大型国有企业的中层领导,算是对她一见钟情吧,立刻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在去郊外的短途火车上,一个高高瘦瘦、步态矫健的男人,大步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很快跟她攀谈起来。
起初,小明本来不太适应跟陌生人聊天,眉头微蹙了蹙,但对方开朗坦率,从小明手头的一本广告杂志谈起,很快谈起各自的工作,行业,这样他们就算结识了。
火车沿途只有两站。在第二站终点站下车的人,基本上都是去往这个景点的,少数是本地人进城后返回家。每逢周末,游客们来到这片山村一般要住上一到两宿,泡温泉,爬山,再游览几处古迹名胜,就算此行圆满了。
车上攀谈时,他们得知彼此订的是同一家旅馆。于是,又一起夸赞起这家旅馆的种种好处,以证明作为预订者他们的眼力准。
工程师思维敏捷,开朗健谈,小明没感到跟他有什么代沟,反而对他的成熟和只有成熟的人才能发出的热情起了点好感。但是,陌生人之间究竟禁不住长时间的相处,火车到站前,他们的交谈还是停住了,小明心想,终于还是没有话说了。
下车后,小明故意说她要先去车站附近的一条工艺品街转一转,跟工程师分开了。晚上入住旅馆,她也没有再碰到那个男人。夜晚的郊外非常清爽,小明在旅馆后面的小山散了会步,看到别人的游客成群成双,不由得感到自己就像是流落到这荒郊野外的。她感到孤单。博士毕业多半年了,工作稳定下来,她开始感到孤单了。
同时,她对生命仿佛在黑暗的运转感到一种恐惧。
但她的牛仔裤、体桖衫、扎马尾的装束还像个女学生,少女。那她也是个高龄少女了,老姑娘,博士学历的剩女。
晚上回到旅馆,泡过温泉,她就回房休息了。这一夜,虽然换了新的环境,小明却睡得挺香。
第二天一早,手机的闹钟一响,她就跳了起来,穿好行装去爬山。一走出旅馆的大门,她正好看见工程师高高的身影,愣了一下。禁不住露出了遇到熟人的笑容。
工程师走过来说,一起去吧。他们俩就一起出发了。
这样,小明跟这个偶然邂逅的中年男人一起在青山碧谷当中畅快地游玩了两天。如果中途这个男人有一点令人讨厌的地方,小明早就不客气地躲开他了。
工程师滔滔不绝,在两天的接触当中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情况都朝她喷涌出来,他一望她就是个有着天仙般的外貌和天使般的内在气质的善良姑娘,很好对付,于是他把他自己全盘兜出,喷涌出来,供她点评。这使他感到非常愉快,整个周末的郊游都时间没有白费。
人有苦水,能对一个清澈如小溪样的听者和盘兜出当然是愉快的。他两年前刚离婚,儿子归前妻,马上要中考读高中了。他在城里最好的地段有两套房子。他在公司年年是劳模,升了职,混得还算可以。一路上,他对小明出手阔绰,架势豪爽,像是个有钱人。他滔滔不绝地讲他怎样被老婆无情地骗了,甩了,在刚离婚的第二个月就得知了老婆跟集团系统内部的另一个男的结婚了。之前他从不知道前妻跟这个人有交往。他跟前妻是大学同学,从毕业以后就在一个单位工作。
“那男的肯定比我强。”他推测说。
然后,他告诉小明,他深受伤害,他渴望成立一个新的家庭,让人生全然重新开始。
小明其实喜欢他的出手阔绰和讲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但不太爱听他讲他的生活苦恼。一来他一说起这些就情绪亢奋,语调狂躁近乎噪音,非常刺耳;二来小明不太瞧得上他的“二”,他被原来的老婆甩了,让小明觉得他挺丢人,至于他还有孩子,这叫小明觉得自己跟他并不合适。小明自己就性格毛愣,不成熟,所以喜欢性格沉稳的人,结果,看样子,刚结识的这个工程师,只是年岁上老一些,但性格好像比自己还不成熟。
凭心眼里讲,小明也不太瞧得上他的文化程度。俗人一个,谈不上什么文化谈吐。当然,人家好歹也是个国企领导,而且真率、开朗、正能量,没有让女人觉得猥琐的地方,不过……唉,她毕竟也没想过要结交一个结过婚、有孩子的男人……可这个老男人爆发出的真率的咄咄逼人的热情,还真的有点叫她难以防守了。
因为她在意被他爱慕的感觉。看他那架势,就好像她是他最理想的人选,如果娶到他,他就是比登天还满足了。他一定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尽一切呵护她的。她平时还真难以遇到一个男人对她这么好。
于是,她在小心警惕的同时,也开始有点意马心猿飘飘欲仙了。如果……会是怎样的呢?……
他在那两天当中时时刻刻照顾呵护着她,展开的是热烈地追求的架势。然后,周日傍晚,他们一起乘坐小火车返回了城里。他打车一直把她送回了家,送到了她租来的住处的楼下。之后的一个月当中,他每天都给她打电话。一晚上不落。
对朋友说起有追求者每天晚上都给自己打电话,这叫小明感到有面子。但,有时候她有点厌烦,因为无非是扯东扯西地扯几句,没什么要紧的话。有时候,她略微表现出一点不耐烦,他就会说几句话赶快撂下电话。有时候,赶上她正好想跟人说说话,心情大好,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跟她扯上两个小时,极力推销和介绍自己,让她了解。
她妈妈刚好来到她这里,跟她一起住上一段日子。
她毕业后租下房子,搬到这里。工作对口,是利用她的外文专业做资料的搜集和研究工作,工资不高,还算凑合,要考虑独立买房子,还是极为遥远的事情。
她妈妈这次来,似乎就是为催促她的交友结婚事的。来到之后,她妈妈整日忧心忡忡,眼看女儿年龄奔三,生怕她再也嫁不出去,直发愁。所以,现在看见还有追求者给女儿打电话来,且天天如此,这么热情,做母亲的就高兴起来,眼睛里自然地露出了笑意,悄悄听着女儿都在电话里跟这位追求者聊些什么,进展到哪个程度了。
这样,小明也觉得老工程师的追求叫她在妈妈面前很有面子。有时候,就乐意跟他在电话里多扯上几句了。
“你年岁不小了,”她妈妈一遍又一遍地感叹道,“人终归是要成家过日子的。遇到个对你好的人要珍惜。”
这个人,倒可能真的会对自己挺好。她在心里想。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呢?虽然他说多了话会很叫她很心烦。还有,她没告诉妈妈,这家伙有个孩子,在以前的老婆那里。
她开始不分日夜总在心里想着这个人。她倒也不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人。但,她被他的强力的攻势搞的一旦空虚寂寞时就难以不想起这么个家伙了。有两次跟同学和朋友聚会时,形单影只的小明心里会想,此刻他在做什么呢?她真想拿起电话问候他一下。这算堕入情网了吗?
她对大学时的同学、闺蜜小温谈起了对这个新结识的工程师男人的感受。小温把情况问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小温看了看她,说,你不了解男人,那只是你的想象。她顿时一头雾水,心里窝火起来。
她回到住处的屋子里,妈妈正在一角睡觉。天其实还早,但妈妈喜欢晚上不开灯早睡,她也就随着妈妈了。她干脆脱下衣服,也躺下来休息了。过了一会,她没有睡着,心头的压抑感越来越强烈,她感到自己就像个瞎子,她开始在屋子的另一角手淫起来。
她气喘吁吁,然后看了看屋子另一边的非常平静的妈妈,感到这气氛挺怪异。
她,至今还处在母亲的呵护下啊,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母亲了,她一时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妈妈的庇护很安全,她愿意吃妈妈做的饭,听妈妈的唠叨,但,我需要成年人帅气、霸气的生活!她在心里嘀咕。
她合上涌出泪水的双眼,继续在想他。
一个男人。一个爽朗的工程师,率真的人。一个……
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生活在矿区(她的爸爸就是工厂里的工程师),那时候全家人都希望她长大后有出息,能够飞出山沟沟去往外面繁华、时尚的大千世界。但是,长大后,她一直在大都会里奋斗着,直到辛苦地把学业念完,在这里扎下脚跟,此时,她已经相当累了,仍然孤零零的,以前的同学有不少都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突然,她感叹,小时候在那个穷乡僻壤的矿区,日子是多么安逸和温暖啊。
现在,这个工程师,叫她的精神一下子飞升起来,脱离纤丽的小资梦幻中的一切,给她一种紧张和悚惧的触动。她感到她的灵魂开始在肃穆的荒野中升华。没想到,一个这样平凡的男人,竟带给她如此的感受,这是真正震撼她魂魄的触动,出乎她的意料。她的整个灵魂都飞升起来。
她生活在那个安逸的工地上——因为她是作为家属的,再也不用费劲心力地应付外部的无休止的社会挣扎了。反正他是这个工地上的头。(这里是她跟他的家,不是她小时候的故乡。)
她爱这里。
她本来就热爱工业和农业的劳动,热火朝天的简单生活,多年的书本生涯已经叫她耗尽心力和疲倦了。她现在要追求的,是最奢华的单纯。
她看到在一片人头攒动的会场上,他跟几个同僚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那里的生活是多么真实。巨大的工程,水泥,碉堡,电网,实实在在的……
那人头攒动的芜杂杂的工地会场,就是生活的真谛所在。
他,高高的,瘦瘦的,站在主席台上,奋斗在这里,疲惫和挣扎,还有友爱,一笑解恩仇的豪爽,生活的热气就在此处……渐渐地,她的眼前蒙上了一层蓝色的雾霭。这个主席台上所有的人都沉入一片蓝色的雾霭中。她找到了生活的至极的幸福。
这里是她的家,会场主席台,这里的办公室,施工现场,晃动的人影(那些人在家里是什么样子呢),这里有属于她的踏实,通往一种她心中深邃的太空。他把她带回了她的家。
他是个真率的人。渴望爱的人。受了伤害,又极度渴求着。
她不会去为那些丑陋和讨厌的人产生遐想,她会对一些有某种意味的人好奇。对于少数有灵气和人情味的“美人”——她称这类人为美人——她会产生入迷的遐想。(他好像还算不上“美人”,但真率就近乎美了。)
所谓遐想,都是遥远的。但是,她要追求的是最实际的生活。小温说她不现实,可是,她要的现实又是什么?难道不就是爱情吗?她已经忍受了三十年的孤独了。她付出的一切努力和忠诚,辛劳和忍耐,到头来想一想又有什么重要?
灰蓝之雾的迷幻,带给她瞬间的感动,那感动是无比真实的。如果说有什么是不真实的,那就是那一层灰蓝之雾的下面,到底遮挡住了什么样面孔。
一个月后,他去外地赶一项工程,他说过他长年在外地做工程,江苏、西北、内蒙、东北都跑遍了。下面这个工程已开始,他也就要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北京了。
又一个月后,她母亲返回老家了。她母亲一离开,他就要返回北京了。他说他是工地上的头,每两个月一次的休假在什么时候休由他自己决定。
在返回休假之前的几天里,他开始在电话里跟她谈婚论嫁了,这引起她的警觉和反感。她发现,他毕竟是一个……过急的傻瓜。
他一下火车,就直冲到她的家里,他还记得那栋楼,她让他进了自己的屋子。他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满口还要给她买一辆轿车。
她给他做了一顿饭。炒了两个菜,煮了一个汤。
她一边做,一边很奇怪自己在跟一个陌生人呆在自己家里。她望了望他,那张瘦瘦的窄窄的脸,还有他要完全养活她、做她的靠山的承诺和神话,感到陌生。
但是他有点不耐烦了。他保持着可掬的笑容,耐心吃完了饭。
她平时没这么温和地跟男人接触,跟男性的同学、朋友一起聚会那是另一回事,她这样亲手下厨,洗手做汤,其实是对这位国企干部的老大的礼遇和厚待了。
但是,他已经躁动难安了。
饭后,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景点游转了一圈。他俩都爱游山玩水。
晚上,他回到她的住处取旅行箱,然后,走到窗前,替她拉严实了窗帘,说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时,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被对面的人偷窥。她突然对他有点烦,就把他送到了楼下。
在楼下他们道别,他突然朗声笑着说,“哈,也没想到把我留下。”
她对他十分反感了,皱了下眉头。
但是,这么个粗愣愣硬邦邦的家伙强有力地闯入她的生活,硬要像个楔子一样插入到她的生活的中央,叫她难以不继续想着他。
第二天,她打电话提出要去他家坐一坐,问他是否方便。
他开始有点不情愿和紧张不安起来了。原来,他家里不是在约好的地铁站终点,而是到了地铁站这里,还要转长途汽车去往郊区。
他原来在市里的两套房子已经完全都给了前妻。
离婚一定叫他感到他的整个尊严都受到打击,所以他才如此豪爽。但是她离完婚第二个月就再婚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前妻是个四川小个子女人,身高153,他183。
小明知道了情况,心里有点不快。工程师带小明到一条商业街上去转转,小明想,你既然要跟我谈婚论嫁,我总该更了解你吧。于是她说,还是到你家去看看吧。他们一起乘坐上长途公交车,来到他的家里。
在郊区一个陈旧的居民区里,房子是八十年代末的,在顶层七楼,她气喘吁吁地爬了上去。
里面装修得挺亮堂,只有一个房间,是个大一居。
她在他家的沙发上坐了一会,他已经极度不自在了。好像她的来访是有意跟他过不去的。他拉她到市场上去买大闸蟹。她其实刚爬上楼,已经累了,小明想他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他的屋子里,怕偷他的东西吧。
那么,他又何必一认识就那么亲密地给自己打了一个多月的电话,要把他的一生都要交给她似的呢?
真是个讨厌的人。她在心里下了结论。
买菜,煮螃蟹,吃饭,然后,看电视。他指着电视剧里秦海璐演的一个妓女说,“瞧,这个女的,这个司令把她关到屋子里,不让她出去,哈哈哈!”
他在挑逗她?他就这么挑逗她?她想。
傍晚时,她要走时,他突然生气了,他说他跟她并不合适。他说他跟她在一起时放松不下来。
她终于也松下了一口气。她不是真的喜欢他。她只是喜欢被他喜欢而已。她可做不到真的想跟他上床。这是这次又见面以后才发现的问题。
他们握手道别了。
他对走下陈旧的走廊的楼梯的她说,“你对我没有吸引力。”她很恼火,想回敬说:“vice verse”,但终于觉得没有必要。她的眼睛湿红了,她想她不该强拉硬扯地浪费这两个月的这么多时间。
一件心烦意乱的事情结束了。她后来跟经常一起玩的一伙人当中新加入进来的一个眉目清秀的男生好上了,是一个设计师,跟她同岁,一个海龟。他们俩喜欢一起做饭,郊游,听音乐,挺合得来的。
有时候,她看着当初保留到电脑里的工程师大叔的那张在工地上的照片——社会主义国家长大的小孩的童年回忆,已经全然忘记了曾经有过的那层蓝色的雾霭。
那是她的家、国的影子,她曾经的乡愁,但那不是她的生活了,她的生活必须要往前走了。寻找伴侣,其实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真实的生活。她懂得了这个道理,然后,开始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