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一早，小珊从本来想睡的一个长长的大懒觉当中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被妈妈揪出了被窝。
“不行，今天这个休息日不能再由着你想做啥就做啥了，你要跟我马上出去。”
“出去做啥？”
“去了你就知道了。再由着你吊儿郎当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那你是什么——”小珊嘟着嘴回敬着妈妈。
原来，妈妈带她来到了一所辅导补习学校，在离家不远的一栋商住两用的大楼里，有几间教室。
妈妈给她报的是一对一的补习，针对语文的作文与阅读。
小珊被妈妈牵着手，不情愿地走进那家辅导学校——也就是一套单元房——的大门，前台小老师笑吟吟地站起身，很热情，说老师已经来了，然后把他们引进里面的一间教室。教室很小，老师也笑吟吟的，请小珊和妈妈都就座。
妈妈说：“老师，我们张小珊就拜托您了。我哪有时间在这里陪着啊，我还要赶去开会呢。”说完就跟老师再见离开了。
这是老师唯一一次见到小珊的妈妈，以后就都是小珊自己熟门熟路地来上课了。
话说小珊在盼望了一周的休息日的一早被揪起来拉到这个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妈妈一走，她更是嘟起嘴，把书包甩到桌子腿边上，哎呦哎呦地叫唤了两声，趴在了小课桌上。小珊当然知道，辅导学校的老师，是妈妈花钱雇来的，不像学校里的老师，对你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对辅导学校的老师，你完全可以多发发牢骚，摆摆娇气，折腾折腾他们，看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但见这位老师依旧笑吟吟的，她双目炯炯，静静地观察了一下小珊，翻看着这个学生在学校里的作文本，前台老师已经介绍过情况，说这个学生在学校里语文成绩下滑得很快，尤其是写作文，越来越不成规矩了，所以家长很着急。
“哦，早啊，张小珊同学。这么早就辛苦你来，还打着哈欠，还没从好梦里完全醒过来，是吗？”咦，这个老师嘻嘻哈哈的，倒不凶嘛，小珊放下了抵触的情绪，反而坐正了一些。她没有去想老师会叫她做什么，她只是想，老师让做啥她就应付一下，然后两个小时的时间一晃也就过去了。她就解放了。
老师说：“今天外面的天气真是好啊。是不是？”
小珊点了点头。
“来，让我们从一篇作文开始，这样，老师来念，你注意听着，你看看这篇作文写得好不好，怎么样？”
只是听着？这样又不累，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作文？于是小珊配合地点了点头，说“嗯，好”。
于是，老师念了起来。那篇叫作《春天》的作文一开头是到处都可见的干巴巴的套话，“春天来了，花园里盛开了花朵，天空中飞起了燕子”，然后，说，“春天来了，我爱这春天，我爱花园里盛开的花朵，飞来的燕子”——也就是把刚才写道的花朵、燕子那几条内容都加上“我爱”，于是就草草结束了。由于老师朗读的突兀语调跟这篇作文的草率的结尾是一致的，整篇作文显得枯燥得滑稽，结果小珊被逗笑了。接着，她不笑了，她发现这是她自己写的作文。
然后，老师又拿出一本作文书，请小珊自己来读另一篇描写春的小学生作文。
小珊急迫地读了起来。这篇作文，描写了小作者所在山村家里在春天产生的种种变化，写的很细腻，有村头大树最初的报春，鸭子开始下水，庄稼地里的变化，人们纷纷开始新的一年的经营，然后写他自己换上了春天的衣裳，背起妈妈买的新书包，要珍惜春光去上学。小珊一口气读完了，读得有声有色。老师发现，从朗读来看，这个学生学习语文的禀赋并不差，有很好的理解力，她只是没用心，心不在焉的。
然后，老师走到教室的窗前，拉开半遮的落地窗帘，阳光一下子洒了进来。老师拉开落地窗门，请小珊来到阳台上。春光正好，远处是淡淡的山峦，在这个小区的花园式的大院里，桃花已经成片地盛开，几个工人正在草地上修理水管，亮晶晶的水渗满了整个草坪。老师请小珊练习写一篇《春天的桃花》，现在就写，写二百字就可以。
小珊愣在了那里。
老师问：“你喜欢桃花吗？”
小珊说：“不喜欢。”
老师笑了，“这两天桃花才盛开，桃花美不美呢？”小珊有点不耐烦了，但毕竟是在上课，她叹了口气，说：“桃花还是很美的。”
老师说：“两天前，一出门，我看到桃花盛开，一下子眼前一亮，心想春天又来了，日子过的可真快。”
小珊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一路上在妈妈的车子里，看到马路的两边都是桃花。还有迎春花。”
老师说：“是吗？你还认识迎春花？真棒！那么，开头的一句就写：妈妈的汽车启动了，马路的两边，到处都盛开着桃花和迎春花。好不好？”
小珊有点吃惊，她看了老师一眼，点了点头，开始打开练习本，低头写了起来：“前天早上，妈妈开着汽车，送我去上学，一路上，我看到马路的两边红艳艳的一片，开始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原来，那是桃花和迎春花已经盛开了。——”
原来，小珊的语文基础不差，二、三年级的时候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可是，进入四年级以后，她开始对语文课没兴趣，对写作文生厌了。现在，她五年级，语文成绩下滑得一塌糊涂，马上就要影响到小升初的保送或考试，妈妈怎么能不焦急呢？
小珊的补习课要上十次，在以后几次上课中，小珊时不时会对老师讲一讲自己家里的事，她很愿意跟这位老师聊天。她告诉家教老师，她的姥爷是院士，姥姥是医学院的教授。不过，她露出轻蔑的表情，他们都退休了，一辈子除了辛苦工作，啥也没有。老师看出小珊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就开始注意听她讲述。小珊的爸爸很忙，做公司，国内外长年来回跑，妈妈在一个重要的国企单位，是个领导，整天开会，也很忙。妈妈说，在社会上，要玩得转，不能像姥爷姥姥那样活一辈子。老师有点听明白了，小珊家的条件不错，但她的幼小的脑子里装进去的都是她妈妈的半通不通的思想。
你的姥爷、姥姥平时管你的学习吗？老师问。
小珊想了想说，我小时候住在他们那里，现在跟爸爸妈妈住。姥姥常带我去公园玩，去圆明园扫墓，纪念国耻。妈妈说我姥姥太落伍了。
老师说，那今天的课，你写一篇《与姥姥游圆明园》吧，把你小时候，她带你去游圆明园，给你讲过什么，写下来。
小珊对语文学习的兴趣重新建立了起来，她的作文和阅读都提高的很快。十次课也很快就上完了多半，还有最后两次，课程就全部上完了。这次补习的效果就算圆满地达到了。
老师这一次来上课时，前台老师突然紧张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学生已经在教室里面了，不过，请您先等一下，她的妈妈希望跟您通一下电话，在电话里聊一下。她提出，她原本要求老师为学生指导作文十篇，但练习本上根本没写几篇，这次补习根本没达到她的要求。所以，她要求跟您本人直接谈一下。”
老师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老师是个做事俭省的人，教课尽心尽力，因材施教，叫每个学生多少都达到一定的提升效果，然后自己也赚到了课时费，双向满意，事情就这么简单。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补习效果很好的学生，家长会做出这种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反应？
于是，前台拨通电话，老师接过话筒，清了清嗓子，有点尴尬；电话那头，小珊的妈妈用尖尖的硬邦邦的口气说：“您好，×老师，学生的补习费下次还交不交，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下，这几次课都快上完了，我看张小珊的作文也没写几篇，这个我可要对你们学校反映情况的——”
老师轰的脑袋就气炸了！她干巴巴地说：“什么没写几篇？我每次上课都带她练作文了，所完成的比起你要求的只多不少——”
小珊妈妈的口气立刻软和了，她说：“哦，那可能我看的是她原来的作文本，我一看，还是那几篇歪歪扭扭的作文，改都没改。”
老师说：“我们在一个新本子上做的写作练习，不是在原来的作文本。小珊没有给你看吗？”老师心里描画下了这个小珊妈，一个电力还是通信部门的大型国企里的头头，平时工作就是看大面、拍桌子，根本不精细看什么，包括对她小学五年级的女儿的作文补习本。这种瞎咋呼的样子成为她使得自己显得强大的办法。
但是，事情好像没有老师想得那么简单，电话那头的家长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看了，还有上次那篇《我与姥姥游圆明园》，是吗？嗯哪——”她发出了意味深长的鼻音，突然放低了声音，但声音显得更清晰地说，“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看得出，这个问题已经把小珊的妈妈憋得很恼火。
老师突然明白了小珊妈来者不善的用意了。她其实是想问问老师为什么做到了她自己想尽办法也做不到的事，就是改进小珊的学习面貌和学习成绩这件事。这下，老师的火大了起来，因为辅导学校严禁教师跟家长私自接触，以防他们越过学校这一层直接达成辅导交易，所以家长没有跟老师直接交谈的机会。小珊的妈妈为了能跟老师直接交谈，解除心底的谜团，所以故意虚张声势，采取以怨报德的讨伐的姿态，说老师不负责任，补习得没效果，自己要跟老师谈一谈，如果不给解决就要求学校退费；只有这样在危急的情况下，学校才能同意把电话筒交给老师去处理。
老师本来一肚子的气，这时候必须冷静下来，把这件冤枉事情搪塞过去，她说：“我的职业是老师，怎么教学，这是我的商业秘密啊——”家长威胁道：“你要知道，辅导达不到我的效果，我可以向学校追回补习费的。而且已经答应再报的补习班，我也不报了，这样学校就会怪罪到你的头上！”
老师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张小珊在这么个霸权贪污犯的妈妈手里，脑子不出问题才怪。她只能尽量平静下来，说：“语文学习，关键在老师引导的驾轻驭孰，还有学生自己的学习态度，给学生灌输什么样的价值观会直接影响学生的学习态度——”她话音还未落，就被小珊妈急躁地不客气地打断了，“这些我不须要听你说，我要听你是怎么教的？”
老师差点笑出来，产生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我不是正在谈这个问题吗？“——怎么教的？引导学生用心啊，不能心不在焉的，这么小就浮躁——”老师在旁敲侧击，话里有话，但她再次被电话那边打断了，“这些不用你说，我比你明白，唉——不知道该怎么教这个孩子才行，她二、三年级以前本来成绩很好的。”小珊妈叹起气来，她感到这个老师教的效果挺叫她吃惊，因为孩子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但是，让这个老师说，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毕竟只是个小学老师嘛。
通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辅导老师其实不是小学老师，他是一个作家和大学老师，口袋里没钱时，就来辅导学校上课。她心想，“我说的道理，是说起来容易，人人都以为理解了，但做起来难。那位家长是不可能明白的。”
前台见电话不欢而挂了，于是警觉地瞄了瞄这个老师，感到她是在这里出了点岔子。老师走进教室时，小珊委屈地坐在书桌前，她已经听到了一点妈妈打电话来的声音，她感到发生了很坏的事情，她怯怯地瞄了一眼老师，心头压抑。
最后两次课上完之后，小珊的妈妈没有给小珊继续报名。主要是学生的时间有限，不能让孩子每个星期的休息日都不闲着。辅导学校认为老师没有使家长满意，使这个客户终止了报班，有一定责任，于是扣了老师一节课的课时费，也就是100元。老师大怒，于是从这家辅导学校辞职不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