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又忆起去年那些早春的时日。就在柳妃恶举被言洛撞破那日,我被封了后。
他匆匆推门进入时愤怒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进门不待柳妃说完一句话便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没有人曾经料想,儒雅如他,高贵如他,竟会有恶狠狠地对女子动手的时候。那一巴掌很重,柳妃身形晃动,嘴角溢血。
我知道他不可能将柳妃打入冷宫或者赐死之类,因为朝内因五年前左右二相同日离奇暴毙后,一直政局混乱,党羽林立,改朝换代之举怕是早被人构想了无数次。而柳氏家族,有两员手握兵符的镇疆大将,此时朝廷能否稳固,此二人意义非凡。但他将柳妃身边的侍从全部换掉,自由也暗中限制。那****抚上我已经青肿的面颊说,我不会再让你在后宫历受苦楚,我要你做我的后。
言洛在情报上费尽一年多的功夫,知道朝中吏部何名章与岭南王已拉拢朝中不少官员企图伺机而起,于是他故意放出消息说自己微服出巡,给众人以朝中无人的假象,其实已联系好各方力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瓮中捉鳖。其实他一直停留在我念素阁的后厢,扮作巡卫,暗中掌控大局。
他那日在后阁恍然听两位路过的宫女戚戚谈到,柳妃欲置我于死地,便乱了阵脚,不顾一切的赶去救我,却破坏了全盘的计划。行迹败露,难免引得朝中人士猜疑,岭南王等人的行动暂且押后,估计已有防备。
这一年来,两方人士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力量,鼎立之势已彰显。
而本月末便是岭南王生母六十大寿之日,岭南王向来以孝闻名,那时想必众多盟客亦会前往,言洛计划那时动手,打他个措手不及,所以才连日废寝忘食地谋划,以免疏漏。
想到他现在夜以继日的筹划工作不过是为了弥补去年为救我一时冲动破坏原计划酿成的结果,不觉愧疚不已。他见我泪光泛滥,轻轻揽我入怀,安慰的口气道:“很快就会结束的,请不要自责了。”君临天下的帝王竟然用了一个请字,我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你既如此待我,我又怎会在这江山动荡之时袖手旁观?
大捷。
岭南王为母庆生之际,疏于防范,纵酒过度,禁卫军与早先混入敌人内部的将士里应外合,终将岭南王大多党羽盟友降服。
江山稳固。终于又见言洛的脸上写满笑意。
可我此时却突然病倒了。
“凌烟,你要快点好起来,不是说想去广陵湖么,这样子怎么能行啊。”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不忍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眸,别过头去,床头几案上的铜镜里映出我苍白的容颜。
我生病的这几日,他除了上朝和堂会一直都呆在我这念素阁里,虽有朝臣直谏如此不妥,他确并不理会。
此时李公公拖了长音说,胡太医到。
每天都有出色的太医来为我把脉,然而结果却无非是气弱血虚,这次亦不例外,胡太医这句诊断刚刚出口,言洛便拍案而起,失态大喝:“你们这帮庸医!皇后娘娘只是气血虚弱为什么七八日来不见一丝好转!朕真是错看你们!”
我轻轻扯了他的衣角,挤出一丝笑容。他写满痛楚的眸子直视我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暗中的党羽都查出来了么?”我随口一问,以打破僵局。他不言语,亲昵地将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之上,轻轻摩擦。我竟就一霎那感动得无法自拔。
“恐怕皇后娘娘脱不了干系吧。”此时久违的柔声传来,来者不是一脸和善的柳妃又是何人。
我与她真的是好久不见,自她恶事被撞破之后,一直闭门思过,念佛吃斋,极少出现,而偶尔遇到,她的态度也很难再度令人恼火,很是让人怜惜,诚心改过的样子。而此时她出现说了这样一句斗争意味十足的话语,在旁人听来也是轻声细语,彬彬有礼。
言洛本就对她有所意见,只是顾及她家中兄长的兵力而将上次的事情低调处理,虽未对外说明,但对她的态度却转变极大。适才听她话中有话不禁怒目而视,大声斥责道,“又胡说什么!”
柳妃不慌不忙,施礼陈述:“臣妾已诚心改过,此番前来定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为我江山社稷。皇后娘娘是户部叶尚书家明珠,此事尽人皆知,可叶家是在一年前突然被外界知晓有个千金的,乍看此事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如果前提是叶尚书亦是暗中造反派的一份子的话,恐怕就不难看出,府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姐,之后入宫幸得圣爱是有怎样的目的了。”
她娓娓道来,还不等言洛在惊诧中有所反应,便挥手示意下人递上一份文书,怕就是所谓的证据了。在言洛急忙翻看折子之时,她又低声道:“许多证人在殿外候着,陛下可随时传唤。”自信十足的低调。
当言洛缓缓抬起低沉的头,当我对上他心碎刺骨的目光,当他道出那一句将皇后关押待审,搜查念素阁,当他心痛地将手搭在柳妃的香肩之上,我突然明了,一切已尽头。
御林军没有真的押着我走,可那种跟随让我深深惧怕。没走多远,便听堂内有侍卫禀报,搜查到多封皇后娘娘与叶尚书往来密信。我不禁苦笑,愈加之罪何患无辞。
柳妃那么多话中只说对了一句,确实,我不是叶家的女儿。
我不知道叶尚书有反动之心,更别提跟他信笺联系,密谋改朝了。
我本是边陲苗族,岂料八岁那年突发战事,中原天子竟因求贤不得而下令大肆屠戮,数千人大族所幸者不逾三百,我被迫孤身行走,背井离乡,而报仇成了支撑我的信念,血流之形,历历在目。
刘尚书不过是我临近天子的跳板。苗人个个擅蛊,可我只会一种,苗族血婴特有的蛊,红胭醉。以血为媒,控人心智。于是夜半无人之时,我割破指尖,胭脂般的粉色液体落进了叶府水井,仿若樱花飘零。很快,全府上下脑子里都生了一份记忆——府上长着个已至二八年华的小姐。
可在柳妃入门后我未曾说一个字,这些要我如何让解释。于是,灰墙高耸,不见天日。
我身陷囹圄却又感另一番韵味。皇家贵族的牢房果真还是豪华的,卧榻,案几,熏香,幔帐等等一应俱全。
我靠在镂空曼陀纹的椅背上,不禁觉得自己很是好笑。本是入宫弑君报仇而来,却爱上那个男子无法自拔,本已决定放下仇怨低调过活,却又被诬入狱生无可望。我最终还是败给了她。
正值我感慨之时,这天牢之中来了个熟人探望于我,李公公。他已年过半百,常年在言洛身边当差,慈眉善目,温和有礼,在偌大的宫廷深得人心。
他见我便是一跪,道:“娘娘体虚未愈又受苦啦,奴才给您送药来了。”我并未迟疑,一饮而尽,赶忙扶他起身,却见他一脸的动容。
李公公每日酉时准时送药。他是言洛的亲信,我很想问他这是否是言洛的意思,可见他每次偷偷摸摸的行动就噤了口,不敢多言,生怕这只是一个老奴的善心,并非我所希冀的答案。
狱卒是一群很好说话的男轻男子,又或许是李公公打点过,他们对我彬彬有礼。我有时就会想,或许我并未失去所有。
我用金步摇的尖端在香案上划下第六十道刻痕,我来到这竟已足足两月。今天听狱卒们在谈论,说言洛要废后,另立柳妃。心头无端抽搐。
我用金步摇的尖端在香案上划下第八十道刻痕,今天听狱卒们说,封后大典已策划完毕,柳家的驻疆大将军们也在赶往京师回朝的路上。
我用金步摇的尖端在香案上划下整一百道刻痕,今天听狱卒们说,由于柳妃行刺,柳家两位镇疆大将军被收了兵符,收押候审。
今日已过酉时,却还未见李公公前来送药,虽然身体经百日调息已经恢复,但却已习惯了那老者的身影。出乎意料的是,一炷香时间过后,言洛竟亲自前来,将我接离了这牢笼。
一时间宠辱偕忘,满目茫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识破奸人之诡计,皇后娘娘甘愿入狱为铒,引得恶徒松懈麻痹,暴露本相,匡扶我社稷安危,实乃爱国之表率,母仪天下之典范,天下人学习之楷模。赐珠玉一石,择日移居慕烟宫。钦此。
此时李公公看向我一脸笑意,他宣旨的声音竟是如此久违。
念素阁,慕烟宫。
我终于还是成功了么,不是念素而是慕烟了么。此时言洛一脸宠溺地牵起我的手,道了一声,受苦了。
坐在慕烟宫的凉亭内,言洛一脸得意地讲起他的谋划。那日柳妃闯进我的寝宫进行状告之时,言洛便将计就计了,再次宠爱于她,将她家中手握重兵权的人引至京师,这里是他的天下,随便找一个借口便可让他们有来无回,譬如弑君。
原来如此,他倒真是机警过人。怪不得我住的牢房如此豪华,原来他根本并未怪罪于我。此时想来,若不是言洛首肯,又怎会有人天天送药。
可叶尚书确属反叛之人,为什么不怀疑我。我不禁疑问。
“其实我早便知你并非叶家骨血,亦不是凡人。”他缓缓道来,不顾我惊诧的神情继续开口,“你的血液是脂粉般的粉色,肤上伤口亦会不治而愈。试问为我肯割破手腕,流尽一坛血液之人又怎会有害我之心?”
“虽不知你的血有怎样的效用,但当初决战岭南王的将领都说战事爆发之时,敌军自己人打自己人,本来将会是一场恶战却轻易得了胜利。”他说罢便看向我,深情脉脉。
是了,这便是我前一阵子血虚体弱的原因了。素闻岭南王喜用女儿红款待宾客,那一坛血便是暗中派人将其混进了酒库之中,只要沾得半滴,便会受控于我。他竟然对我的异能早有察觉,帝王之才,终究不能小觑。我并未多做解释,只是淡然笑笑。
我玩笑道,既知我并非常人也都不提防着点么,小心哪天你就有危险了呢。他起身从背后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颈窝之间,脸庞紧贴我的,柔声道,“以后不准这样对自己了,身体要紧。”气息浮动耳鬓发丝,声音久久萦绕不去。心头触动,我竟侧过头去吻住了他。
好一阵耳鬓厮磨,不禁脸红难遮。
天子国母情深意切,传为佳话。
第二年春,皇后诞下皇儿,帝王大喜,册封其为太子,特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