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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青鸟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外部

妮娅睁开眼睛。空洞的黑暗冰冷静寂。它有2.5秒钟意识延迟,对所处方位毫无感知。随即,光敏电容将映入眼帘的光线转换为电流。瞬间,电流就送入它的记忆与中枢反馈系统。系统内部,一个特别波段的电磁波因此发出,游走它的整个躯体,与感应系统、运动系统、能源系统等各系统之间迅速产生微电流交换。它的意识逐渐清晰,有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环境温度零下76℃,本系统完好度65%。

内部

1.祖玛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空中撞击。被灼烧的空气,迅速传递过来相关的信息——那是两只热得通红的铁球,本局最后一对球。我急速转过头,滚烫的气浪擦着我的脸颊涌动。随即有清脆的金属片声“叮叮”响起,我得到了8679分。

“为什么!为什么!”兔子歇斯底里,“为什么你每次都能够击中!”

“接下来你该说‘怎么一个瞎子打得比你还准’,”我冷笑,“你用不着每局过后都提醒我,我什么都看不见。”

兔子跳过来。射击平台很轻微地颤动——木制台面在它四足的重量下压出一个个凹坑,随即又被弹回。这一压一弹间,空气中出现了小小的涡流,被我皮肤上微小的汗毛捕捉。我向左疾走,避免接触兔子毛茸茸的身体。

“别躲着我,小姑娘。”兔子喊,“我不是成心要挖苦你。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从没见过有人玩‘祖玛’玩得这么出色。”

我依然向左走。平台尽头的机器很大,占据整个空间的大半。因而我轻易就能感知到它的存在。我伸出手去。操作杆在机器下方5点方向。我摸到操作杆左边的出币口。那里有三枚交子,都是三角形,两面都雕了一个长了长角的鹿头。我掂掂那交子的重量,是铜的,看来今天的成绩并不好。犹豫几秒钟,我将交子一一投入操作杆右边的进币口。然后,猛地拉下操作杆。机器中发出“哗啦啦”重新洗球的声音。

我立即跑回射击位,找到铜制兽头:左手握住兽头的独耳掌握方向,右手放在兽头顶部的突起上准备发射。当我的右手按下时,兽头永远张开的嘴里就会喷出球来。球的颜色会提前显示在兽头顶的一块头皮上,这功能对我纯属多余。兽头对面3米处的空间中,机器将在2分钟内投放200个球:红色沉重灼热的铁球,绿色轻柔而粗糙的草球,白色冻得结实的雪球,黄色光滑的木球,蓝色裹在胶囊中充满弹性的水球。这些球在空中排列出不同的图案。我必须用兽头中的球打击这些球。只有在兽头发出的球与被打击球颜色材质相同的情况下,这些球才会成对地击落在地被机器收走。机器会根据我在2分钟内打落的球数给我记分。

兔子认为这是一个复杂而艰苦的游戏。5种颜色的球在空中排出复杂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再要注意兽头中球的颜色找出相同的球的方位,这的确会叫人措手不及。

但我不必看颜色找球,因为我看不见。我所依据的是我的感觉:热的、冷的、光滑的、粗糙的……它们在空间中的性质如此泾渭分明,轻易就暴露了它们的位置。和兔子相反,我是先按发球再找位置。在球将离开兽头的一刹那,我就判断出这个球的属性,然后调整它的方向放出它。这不难,但是得集中精神全力以赴。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玩。”兔子嚷嚷。双人玩得分加倍,因为那将增加游戏的混乱性。

“你最好走开。”我不客气,“否则我赢不了拿你做辣子兔丁。”

兔子的胡须都在颤抖,气愤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和一个朋友说话呢?你怎么……”

“住嘴!”我喝道,“别出声。”

机器中有无数声音轰鸣,发出“库卡,祖玛”的神秘咒语。

那些球开始投放了。我能听到、嗅到、尝到、触到,就在我的面前,200个球源源不断涌入1立方米的空间。我放出了我的球。

空中不断响起球被击中的声音。铁球落地,草球绽开,雪球融化,木球弹跳,水球粉碎。这是最难的一关,外界的刺激来得又快又狠。我陶醉在缤纷眩乱的球阵之中,神经末梢异常兴奋。

忽然,万籁寂静,空气中的种种异端全部消失。只留下我依然敲击着兽头的颤抖的手。但是兽头中再没有球出现。

我愣住,瞬间神经迟钝,意识丧失。

“兔子,”我不由得惶恐,叫:“兔子!”

“来了。”兔子立刻跳到我的肩膀上,它坚硬的胡须擦拭我的脸颊,十分激动:“你感到不安了?你需要我了?”

“去死!”我对兔子粗鲁地喊,“我得分了吗?”

“还没有。真奇怪,难道机器出问题了?”兔子不安。它在我肩上立起来,两条腿艰难地保持住身体平衡。

我的手离开兽头。手心有些微汗迹,我把它抹去了。机器不会出问题,我相信这一点,就像确认自己的视觉早已不存在。

果然,机器抖动着发出悠扬的号角声,这是我从未听到的过关音乐。

兔子迟疑了几秒钟,才哽咽着说:“你没有分数。小姑娘,机器的分数值全部回零了。”

我打到满分了?我走到机器的出币口前摸索。那里放了一把钥匙。钥匙有我的中指那么长,银质,钥匙上的锯齿特别光滑细润。

兔子说话总是不合时宜,这会子它又大惊小怪:“一把钥匙!天啊,一把银钥匙!它是开哪道门的?这里有其他的门吗?”

我把钥匙放进衣服左边从上往下数第3个兜里。我要离开了,这多少令我惆怅。因为“祖玛”真的是一个非常消遣时间的游戏。

外部

周围世界在可见光波段依然黑暗,但视觉的红外感光和紫外感光功能让妮娅看见了弧度完美的圆形墙壁,以及墙壁间镶嵌的各种仪器盘表。它伸出左腿,接着是右腿,僵直地走出几步,脑部后的感光区映出影像——长方形竖立金属龛,占据圆弧2度,边缘镶嵌122个红外感应点。

妮娅的记忆中立刻浮现出对应资料:紧急救生舱,又称万年舱。该舱室抛入太空中一万年都会运转正常,保护舱内的任何形式生命体不受损害。

妮娅蹲下身子。合金材质的地板上有防滑槽。它敲击地板。地板发出沉闷暗哑的声音,而四下里依然一片静寂。妮娅站立,感光系统在头上盘旋。弧壁上有个温度较高的区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走过去。区域中的高温部分,正好是一只手的形状。

左手。妮娅第一反应。它举起左手,轻轻扣上,正好完全覆盖,1微米的误差都没有。

任务已启动。重新搜索目的地反应——信息从手掌下传来,清晰无误地送入脑部。

目的地情况?妮娅的意识自然反问。

无反应。建议增强搜索功率——那外来信息回答。

同意增强。妮娅确认,条件反射般。

弧壁中部亮起一圈可见光,光亮度很低,刚刚可以让妮娅辨认清楚环境。天花板与地板下,有机器开始运转,发出频段极低的电磁波,环境中的高能粒子辐射量立刻增加20%。

内部

2.兔子

兔子在我打“祖玛”第9级第7关时出现。它冒冒失失地带进一股冷风。被“祖玛”球搅动的空气漩涡顿时散乱了,我辩认不清它们的状况。球纷纷掉落在地,发出一片一片连续不断的撞击声。计数器哀鸣着,始终不曾有表示分值的轻快音乐响起。这是我熟悉“祖玛”以来所经历的最大失败。我不能不对兔子发怒。

“滚出去!”我吼叫,“你给我滚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兔子惊慌失措,音调高低不平地重复了十几遍。我听得到它上下齿之间断断续续磕碰的声音。它的上齿一定比下齿长得多。它在我的愤怒情绪中喘息,完全不明白它给我带来的损害有多大。

我没有更多的解释给它:“我不愿意你在这里。”

“可为什么?我是你的朋友。”兔子跳到射击平台上。它的动作很快。当我捕捉到它在空气中的行动轨迹时,它的气息已经清晰可闻。毛茸茸肉的味道,几乎令我呕吐。我倒退两步。“别躲着我!”兔子哀求,“我是你的朋友。我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你。啊,你不知道我见到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有多高兴。”

我站定深呼吸。空气中的凹陷说明这只兔子并不大,甚至还有点瘦弱。它身上附着了奇怪的我不熟悉的味道。

“你从哪里来?”我需要松弛紧张的神经,以便再击能顺利过关。兔子的存在倒是个好消遣。

兔子有点口吃:“我从哪里来?我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啊,你让我紧张。我想想。”它坐下来,将前腿搭在耳朵上,似乎它耳朵中的绒毛可以帮助思索。“我穿过巨大的冰川,穿过荒漠。那里的沙子就像天上的繁星那么多。沙子把我每一根雪白雪白的毛之间的缝隙都填满了,沙子把我的嘴巴也堵上了,沙子把我的眼睛也封上了。我被沙子拖着,我被沙子裹着,我被沙子变成了沙子。”兔子一边说,一边悉悉索索抖动它的身体。它的毛发摩擦着,发出沙沙声。

“沙子。”我伸出手。有个微小干涩的东西落在手心。它干燥而粗糙,体内的水份都在表面结晶,是唯一的锐利。

我捧着这粒沙子,呼啸在沙海上的风从我手心旋升,沙浪此起彼伏从我手心扩散,我的双脚陷入沙中——柔软的沙,却坚韧地托住我的身体,我沉没着,但永远无法触及沙的底部……

“后来呢?”我问。声音陌生得不像我,充满好奇与渴望。

“后来我进入了一片沼泽。到处泥混着水,水和着泥。泥水的深部散发着臭气。如果我不使劲儿跑,我就会被那些泥水吞掉,也变成一团烂泥巴。”兔子察觉到我态度的改变,语调舒畅了很多。“啊,对不起,小姑娘,我发现你是看不见的。”

我淡淡点头:“视觉对我一无所用。”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兔子有点歇斯底里,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尖利起来:“天啊,你对自己看不见东西不感到沮丧吗?”

兔子的语调让我厌烦,我抓住它的耳朵将它提到半空中,它实在是只瘦弱的兔子。“248克,”我嘟囔,“加一点燕麦菜,我可以吃两顿。”

“啊,不!我是你的朋友,小姑娘,莫要吓唬我。”兔子在我手上扭动,我放开手。它跳到地板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想它踩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球!”兔子呻吟,“这儿有一个球。它扭着我的脚踝了。这个球——”它的唠叨戛然而止,随即响起牙齿切割东西的细碎声音。这声音使我烦燥。我喝道:“你最好住嘴!否则我烤了你!”

“可这巧克力球,它太香甜了。我不可能抵抗它的诱惑。一个脆皮香草杏仁巧克力球!”兔子委屈地解释。

“我不管。总之你别出声音打扰我。我要打过这一关。”我重新回到射击位上。

兔子果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空气中的巧克力味道却越来越浓郁。我猜它一定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将那巧克力球舔化了。

这一次很顺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了第9关,获得一块印了头像浮雕的银圆。这是“祖玛”系统对过关者的二级奖励。我用银圆与大机器交换到一筒茶叶、一串腊肠、一罐油脂、5公斤大米、2.5升清水、100克综合调料、3捆青菜和一袋土豆。兔子看着东西络绎不绝从大机器中吐出,先是惊叫,转而哀鸣,渐渐地麻木了,最后它竟然问:“就这些吗?为什么没有胡萝卜?”

胡萝卜?红色的圆锥形植物块茎,多汁液,汁液有点苦味。不,大机器从没有供应过胡萝卜。

兔子为胡萝卜遗憾了几秒,但很快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它的问题多得像空中翻飞的“祖玛球”。我不能回答它。我把收获品装进带轱轳的箱子里,拖着它走。兔子钻进箱子中,机场检查官的腔调:“没有违禁品。但这是什么?一个不明用途的铁管子。还有一个塑料盒子。啊,这是一块肥皂!”兔子激动:“肥皂!这居然是一块肥皂!”它跳出箱子,飞奔而去。

肥皂是我闯过“祖玛”第2关获得的战利品之一。我一直保存到现在。箱子里还有不少东西。毕竟我玩“祖玛”玩了那么久。不过我早晚会与“祖玛”告别。没有玩不到头的游戏,“祖玛”也不会例外。在“祖玛”之前,我玩过“超级迷宫”与“找宝石”,在“祖玛”之后,还会有什么别的游戏我可以参与。

这所有游戏都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精力,打发那多得不能馈赠出卖的时间,直到哥哥出现。等待哥哥,这是我在“祖玛”系统中唯一的目的。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这目的显得有趣而已。

“你的哥哥,他真会来吗?”兔子问。洗过澡后,它浑身都散发着薄荷味道,而且皮毛光顺滑手。因此我允许它跳到我的胸膛上,脸凑近我的脸。

“他会来。”将身体平放在铺了厚厚麦秸的地板上,放松击球时绷紧的神经与骨骼,我任由自己不感觉不接触。

“你肯定?这个地方,我觉得从来就不会有人来过。它在世界的尽头,最偏辟最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姑娘,你从来不认为你在这里很奇怪吗?”

“从来不。是哥哥带我来的。他让我在这里等他。他会带我去治疗眼睛。”我想不起哥哥脸的轮廓,他的气息与味道也很陌生。但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会认出他。

“那就好。”兔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竟然口气怜悯:“可怜的小姑娘——”它吟唱道:

“你不知道世界多么美好,

看不见花儿的颜色还有爱人的笑;

太阳西边升起月亮东边落下,

像棉花般的白云地上飘;

建筑雄伟山河壮丽,

全世界的人修一座塔儿直冲云霄!”

外部

一束红光从壁间射出。红光慢慢变粗,展开立体的激光全息图像——50米长15米宽的银白色太空飞船,船体上刻着金色的“青鸟号”三个字。船体两侧,各挂3个桔红色的救生舱。

我在哪里?妮娅问。手掌下微微的热,和它的心脏一起起伏。

左船弦外的一个救生舱立刻呈现半透明状,里面站着一个女性生命体——正是妮娅自己。

其他人在哪里?妮娅的记忆中,这样一艘飞船起码应当有20名船员。

没有答案。救生舱与主舱之间的气密门缓缓滑开。

内部

3.听飞鸟掠过天空

门在楼梯的下面。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前进、左转、右转、下楼,我将触摸到门上金属的门把,然后,左旋。一个更大的房间,一个更有挑战性的游戏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一个新的系统。没问题,我会很快适应它。

“为什么会这样?”兔子的逻辑不接受“它就是这样存在”的事实。“一定有什么原因,说不定是阴谋是诡计是罪恶,要有怀疑态度!”兔子语重心长,“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在这里?系统是什么——创造者,执行者,毁灭者?”

“少想一点,你会胖些。”我说,慢慢绕过大机器。我行动非常缓慢,并不完全是为了要感知空气的密度、温度和压力,最主要的原因是时间太多了。

当时间的流动失去所有意义,我宁愿自己的心脏也停止跳动。

可我还得去打开那道门。“祖玛”已经通关,它不会再给我提供食品与水。而为了与哥哥的约定,我必须生存下去。

空气流动,斜前方产生一个微小的涡流,那里一定是走廊的位置。我转过身,平静地向那里走。兔子跟在我身后,“你等等我。你打算离开我没意见,可你总要带点什么。一把刀怎么样?天知道前面有什么。”它叫,跳进箱子里制造出很大的噪音。我不理会它,保持我脚步的连惯性和方向性。身体两侧的空气狭窄而局促,有一种沉闷的味道。我置身走廊中了,注意前面的拐弯就好。

兔子踉踉跄跄跟上来。它拖着一把很大的裁纸刀。刀背与地板摩擦出连续迟钝的声音,刺激我的神经。我不得不伸手到口袋里找一块棉花把耳朵堵住。我的手碰到一件陌生的物品——椭圆光滑富有弹性,有机塑料材质,直径10cm。我摸索着它,头脑中闪过一些凌乱的分辨不清的影像。手指碰到它的一个微凸,耳膜上忽然震动,极强的旋律从外部刺过耳膜,一直抵达我的神经中枢。

这东西原来是一个音乐播放器。这首歌的名字似乎是叫“在黑暗中哭泣”。我再次碰那个凸起,歌声消失了,世界回复原本的宁静。除去视觉,我的每一个感官都通畅舒适。

“看”——并不是那么必需的技能吧?

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我站到了那扇门前。兔子赶到我背后嚷嚷:“门!你怎么知道这儿有门!门把手上有锁孔!太老掉牙的设计。那把钥匙,你得到的那把钥匙,快拿来开锁。”

我捏住那把银钥匙,正要拿出来,但又改变了主意。线索不一定在本关才能使用。Key应当在最关键的时候发挥功效。我直接伸手去拧门把。门把“咔嚓”一声就松动了。

门开。湿润的空气扑打在脸上。我跨前一步。兔子紧跟着。然后,门“啪”地自动关上。“天啊,这不会是一个陷阱吧?”兔子呻吟,“那么黑,我看不见。你在哪儿,我的小姑娘?”

我拽住它的一只耳朵。湿润空气中布满长长的一堆一堆的物体。物体本身有很多形状不同的缝隙,将空间分割成不规则的许多块。有些块很大,可以容我带兔子通过。

光滑的地面慢慢凸凹不平。湿润的空气渐渐潮湿。有清凉的风拂过脸颊。风里,香甜、涩麻、辛辣、酸苦……各种气味纷至沓来,刺激我的感官。我站住。四面都是声音:液体潺潺流动,不断碰撞阻挡它的石头;小动物啃食着植物的枝干,不时发出心满意足的鸣叫;植物的枝叶互相摩擦、拍打,有几片叶子悄悄掉到地上,激起一片微小的尘埃。

兔子惊呼:“天啊,这是——”我粗暴地打断它的话:“住嘴,我自己会判断!”

这是一个新的所在。空间中的温度极不均匀,大多数地方温度较低,但有些地方温度很高。高温处,火焰“呼呼”嘶响,那应该是一个火炬。

我抬起头,头顶的压力感那么松弛,显示在我头顶的空间极其广大。

这空间所有波段的电磁波正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平稳穿透我的身体,作用于我的感官,经过我神经的还原,将外界世界的影像反映在我的脑海。

如果我的还原体系出了问题,那我就永远不能了解真实的世界。但即便我没有任何缺陷,我所了解的世界也只能是我的还原体系可以翻译的世界。

真实从来只是局部。

我微微叹息:“这里是一个花园,兔子。一个很大的花园,花木茂盛。我们站在木桥上。桥下有水。在桥的两头,都有熊熊燃烧的火炬。”

“是的,你说得没错。那么你注意到水面盛开的睡莲了吗?蓝色的花朵反射着星光和火光,还有水波的影子。你注意到那些开满白色花朵的枝条,因为承受不起花朵的重量,垂落到地上了吗?一只黄色的狸花猫正在枝条下匍匐,准备袭击不远处专心吮吸花蜜的灰白色的麻雀。还有,你注意到那满天闪烁的繁星吗?它们中的大部分集中在一起,宛如一条乳白色的河流在你的头上流淌。”兔子越说越得意,“小姑娘,让我用诗人的语言给你描绘这个世界吧。你要承认,看不见并不是一种美德。”

“兔子!”我再次打断它的话,“你听。”

兔子莫名其妙:“听什么?”

一种细碎的颤动从空气深处传来,在那里,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形态优美。悉悉索索羽毛抖动的声音,婉啭悠扬喉节振动的声音,隔着丛丛枝叶清晰地传来。兔子这才听到看到。“一只鸟,青色的鸟。”兔子解释,“我不知道它是哪科哪属的。”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也许这只青鸟,就是哥哥的信使。

外部

随着妮娅前行的脚步,飞船的舱室一间间呈现在她面前。每间舱室都狭小局促,在各种仪器架和设备之间勉强安放下式样一致的床、桌椅、个人储藏柜。不同字迹的即时帖和不同人物的照片,说明这些舱室的私有性。

那些字迹依稀熟悉,那些人物似曾相识,妮娅走近它们。有种模糊的情绪在它意识深处涌动,中枢反馈系统内的数据交换率陡然增加了一倍。

妮娅继续向前方走。飞船微弱的照明陪伴着它,尽管这毫无必要。忽然,一束强光从舱壁上反射过来,妮娅本能地迎过去。

在她眼前,是浩缈广阔的黑暗空间,没有任何阻挡和遮盖。遥远的红色恒星,稍近处的白色行星,灰暗不规则形状的灰黄卫星,仿佛花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在那个位置。只有长时间细致的观察,才能捕捉到它们运动的证据。

娅妮向那空旷而丰富的空间跨近一步。源源不断的宇宙辐射线,如春风般令它舒适。恒星的光照,给它疲惫的肢体注入能量。数据流交换平稳,神经电流运输平稳,系统运转自如,没有任何摩擦与僵化。

妮娅伸展双臂,生命的象征:感知、运动还有判断,重新回到它的身上。

“啊!”它发出自苏醒后的第一个声音,声音很好,是圆润柔和的女中音。“妮娅!”它大声叫,“妮娅!”

它随即举起左臂,回答自己:“我在!”

妮娅微笑,“我”的认知让它兴奋。虽然断裂的船体,被撕开重重防护层的舱壁,烧焦的机器残骸,这一切的狼籍使它沮丧。但它的沮丧有限,兴奋却无度。

“青鸟号”宇宙飞船,由于前舱被一颗或多颗流星击中发生了爆炸,船体的1/3多被毁坏,主系统发生严重故障。救生舱来不及抛离,陪伴这死亡的飞船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数据充足,逻辑分析迅速,判断准确。接下去要做出计划。修复整个飞船是不可能的,它只能尽量收集飞船上的信息,然后乘坐救生舱离开。

内部

4.佩玉

我走下桥,木屐踩在石板上,清脆响亮。鸟叫声一下子停住了。我也停住脚步。清澈的水气荡漾。我闻到睡莲幽静的芳香。恬淡的气息中,有脂粉的异味。我感觉到了她的存在。

她伏在水边,呼吸急促。我的接近让她惊惧。她撑起上半身,哽咽的声音中有泪光盈盈:“小姑娘,让我在你的花园中躲避。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藏在这里。天明时我就上路,寻找我的归宿。”

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抚摸她。一个女人,柔和光滑的长发梳成环髻,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藏在柔软的锦缎中。

“这是最珍贵的和田雪玉,3名工匠用了7年才将它雕刻出来。”随着她的声音,一块石头递到我手中。那石头光滑莹润,清凉如冰,镌刻着复杂的花纹。“你的酬劳。”她说。

“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躲什么?野兽还是坏蛋?”兔子急不可待,连连发问。

“叫我佩吧。我的国家就在这附近。我是国王最聪明与能干的女儿。国王的卫队正在到处寻找我。因为明天将是我出嫁的日子。”佩说。她的声音柔和如她的头发,高贵似我手中的玉佩。

“你不想嫁直接告诉国王呗。”兔子莫名其妙,“为了你的幸福,做父亲的一定会让步。”

“不,我很想嫁。我爱我明天的丈夫秋。从来没有人像秋一样,给我这样的感觉:仿佛被火烤着,被寒气包围着,一时在天堂,一时又在地狱。我被激越着,被窒息着,被关怀着,被冷漠着。我觉得他不是可以征服我的男人,但我却在幻影中迷离,日日夜夜渴望他的亲近。”佩的语速越来越快,她脸颊的温度骤然升高,“他被父王邀请到宫中做客,顺便拜访我的图书馆。我们就在那里相遇。我不像他预料中是虚荣的绣花枕头,他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陈腐愚蠢。我们相互勉励阅读书架上最重要的书籍,为了书中深奥的含义讨论争辩。我第一次要跑着才能跟上一个男人的思维。”

“听上去很美。”兔子嘀咕。“是的,那不坏,有共同语言。”我亦赞同。

我的脸上流淌过佩的目光,那是悲悯的怜惜的哀伤的目光。“你们以为爱情是什么?我的小朋友们,爱情如果仅仅如此,它就不会让我如此心痛,甚至要迅速逃离他才能释放。”

“爱情是一种依恋。”我说,“是一种荷尔蒙的过度分泌。是——”

“一种本能。”兔子迅速地接上我的话。我鼓掌,这是它说过的最有理性的一句话。

佩补充道:“还是一种呼应。你们经历过这种呼应吗?就像是有一道电流同时击中你们,你的痛苦就是他的悲伤,他的快乐就是你的欣喜。你们彼此惦记着,关切着,有着双胞胎般的默契。”

我和兔子?我哼哼,对此不以为然。

“我了解他的志向,他的追求,他的信仰。可是我不了解我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也许根本就没有份量。”佩的声音沉下去,“那他为什么要来搅乱我的心?”

“他也许并不了解自己对您的情感。”兔子解释,“您要给他时间。”

佩摇头:“没有时间了。明天,他的父王和我的父王,就将主持我们的婚礼,并将两个国家的王冠戴在我们彼此的头上。明天开始,我们将被契约带来的责任连接在一起。爱情不再重要。”

“所以……”我有点明白了,我该怎样去评价佩的任性与疑惑?

“所以我就跑出来了。我想刺激他,让他从这突发的事件中,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我不想强迫他接受我,更不想任由自己在情感的迷惑中沉沦。无论他爱与不爱,我都要明确的知道。”

“那么你爱他吗?”兔子口无遮挡地问。

这时,花园外响起马群的嘶鸣,猎犬的狂吠,武士们的吵嚷,以及树木花草被践踏的声音。一切都混乱不堪。

“我听见他的声音了,他也来了。不,我不想躲起来了。我服下这药假装死亡。小朋友,用你手中的玉就可以唤醒我。让我们看看他的反应,有没有一点爱我的迹象。”

兔子惊喊,我急忙伸出手——佩的呼吸声骤然停止,她无声无息躺在那里,仿佛一朵凋谢的睡莲。

秋到了。我带他到佩的身边,便走到一旁。“是我不好。”秋喃喃说,声音只有那潺潺的流水和我这敏感的耳朵听得见:“我早该结束这一切离开你。那么你的疼痛就不会如此剧烈,时间会慢慢治愈它。现在,佩,这世上我唯一的羁绊,你用这种方式惩罚我的自私。然而大错已经铸成,我只有以我的生命偿还你的付出。”

是羁绊不是爱情吗?我迟疑,要不要告诉他实情。卫兵们大呼小叫。兔子跳到我的肩上,瑟瑟发抖:“秋抽出了他的腰刀,就那样一下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此刻才飘进我的鼻腔。那是甜蜜粘稠的恐怖,一段一段带走生命的活力。瞬间花园万籁俱灭,只有我的心脏还在感知中缓慢跳动。

雪玉掉进水中,化作无数润白的莲花,层层纠缠着生长,覆盖了佩与秋的身体。他们并排躺在那里,不会再有怀疑,再有漠视。

兔子责怪道:“为什么不告诉秋是假的?为什么不叫醒佩?”

“那无助于解决问题。”我说。

“你还是女人吗?”兔子吼,“你怎么可以这样冷酷!”

系统之中从不需要怜悯,否则如何过关。我沉默,仰头。正有片片晨曦在天际出现,夜的花园逐渐褪去朦胧的面纱。星光一点点消失,火炬一把把湮灭,睡莲一朵朵闭拢。佩,我会忘记你的容颜,忘记你的踌躇和坚定,以及这夏夜短暂的相逢。

外部

制定一个完美的修复计划用了1个小时27分钟,妮娅的计时系统精确计算着时间。这时候妮娅修好了飞船的计时系统。飞船从它毁灭一刻重新开始计时。那一刻,和妮娅的时间相差了3000年。

3000年一梦,即便有万年保鲜的装置,但什么样的人类可以承受这般漫长的黑夜?

妮娅肃然,冲到洗浴间镜前。镜中它银白的钛金衣服纤尘不染,秀雅的瓜子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它试着皱鼻子,皱不起来。神经与肌肉都不支持面部皮肤的运动。妮娅抚摸到下巴处的暗扣,手有些颤抖。它她缓缓揭开自己的脸皮。机械骨架后面,是与自然人大脑同样完美的金属大脑。妮娅望着那些排列复杂密密麻麻的线路板,想象得出微电流在其间的迅疾移动。它的思维在这种移动中产生,它的记忆在这种移动中保存。它之所以是她,全部奥秘都在这里。

内部

5.谁在无边夜色中逃避

“你认为佩和秋是系统制造出来的考验吗?”兔子问,因为得意这个判断,它的语调十分夸张。“所以你才对他们的死亡无动于衷?”

“若不太过牵挂,太多自责,他们应该已是造福一方的国君。自作自受,有何怜惜?”

“你怎么如此无情?小姑娘,这可不对,大大的不对!”兔子开始道德教育,“你是人啊!爱是人的天性!”

有多少罪恶借爱之名存在,我冷笑,懒得和兔子争辩。我饿了,于是向空中击掌。银亮的食具被细碎的脚步端到面前。甜腻的胭脂和冰凉的金属饰物,拼凑出侍女的形象。她掀开食具的盖子。热气“噗”地弥漫出来,熏烤我的味觉。牛肉多汁,莴苣清脆,鳕鱼汤奶香四溢。

侍女悄然退下。我举起筷子。

“你真不认为这些食物中有系统的暗示吗?”兔子一定要在我吃饭前问这句话。

“不!”

“你只关注在此时,在这里。你不想想我们的未来和过去吗?”兔子焦虑。

“如果你觉得不需要吃饭,我叫人把你那份食物拿走。”我回答。

“欧,不!”兔子终于也说出这个字。它急忙大口咀嚼一根胡罗卜,表示对食物的怀疑完全只是一种本能的警惕。

花园与“祖玛”已是过去景象,此刻我和兔子置身于一座雄伟的宫殿中:十二根一人不能合抱的柱子支撑着宽敞的大殿,每根柱子上都刷了金漆,用艳丽的颜料绘制出五色祥云。柱子之间悬挂着长长的丝幕,轻柔得侍女的呼吸都能将它拂起。一张巨大的五色锦缎的丝织地毯从殿门口铺到我的王座下。只有掀开毯子,才能看见那华贵的白色大理石的光滑地板。二十盏夜明灯放置在大殿各处,保证殿内任何时候都不存在一丝一毫的黑暗。

侍女们躲在柱子和丝幕后,除非我叫,她们绝不靠近我。她们也不说话。兔子认为这样很恐怖,但我平静若常。

只是,要打发多得无法衡量的时间。这一点,到哪里都不曾改变。大殿里没有昼夜之分,我们饿了吃,困了睡。情绪积极时,我就吩咐侍女们点起沉香,拿来一把焦尾琴,跟随音乐播放器中的旋律弹奏。兔子则探险样考察宫殿的各个角落,回来告诉我哪里有一个戏台,哪里有一个喷泉。偶尔,我会走到大殿外面去。侍女们托住我的裙裾,脚步齐整地簇拥着我。我们在曲折的走廊上漫步。走廊下鲜花盛开,鹤舞雀跃。

我那么灵巧打“祖玛”的手,而今慵懒地捏着一柄轻罗圆扇,扑打飞停在廊杆上的蝴蝶。

阳光从廊上的竹帘间射进,我在斑驳的光影中伸展手臂。

“小姑娘,”我的兔子说,“你在长大。你会长得如佩那样美丽。”但它的赞扬没有持续多久,就又变成老生常谈:“系统下一步要做什么?它到底是什么——创造者,执行者还是毁灭者?”

系统不过是时间的代名词,好让我们储存价值体系、道德秩序,让我们在矛盾中为未来紧张焦虑。我们微小如尘埃的生命,凭什么力量去猜测去质问时间?

宫殿中的生活闲散舒适,直到青鸟再次出现。这鸟儿绕梁翻飞,华丽的尾羽擦拭掉柱上的金粉,于是它就有了金光闪闪的尾巴。跟着青鸟而来的是章和娥,一对娟秀可爱的瓷人,都只有19岁。章的声音高亢,是易于冲动的热血小伙子;娥的声音婉转温柔,是浪漫天真的多情女孩儿。他们恳求我:“把我们藏在你的宫殿里吧,仁慈的主人。我们正被仇家追杀。我们中的一个如果死了,另一个也不能独活。”

我能说什么呢?我命令侍女给他们换下逃亡的衣服,打扮成侍女的摸样儿,混在她们中间。这件事刚刚做完,杀手们就到了。这些人沉重的靴子践踏着地毯,污浊的呼吸令我恶心。他们粗鲁地将大殿上所有的侍女都驱赶到我面前。我听到侍女们嘤嘤的哭泣和惊恐的低呼。

“我们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陛下。”他们的头领态度傲慢:“我们是洛伦和洛佐两个家族,联合追寻走失的族人。他们在这里!”随着他的声音,我脚下的侍女们再次惊慌失措地挤成一团。

“说出你们的理由,否则,不要怪我的无情。”我抚着膝盖上的兔子,回答他。

坚定整齐的脚步声,从大殿深处涌出。身着盔甲手执利矛的战士,围住了两个洛氏家族。

头领退后一步,声音稍稍谦恭:“我们两个家族世代为仇,我们从来没打算过合好。但佩戴我们族徽的两个年轻人,丝毫不懂得廉耻与羞愧,不顾及家族的体面,竟然偷偷定下终身。这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事情。我们洛伦族要送那糊涂的青年上战场,让他去经受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而洛佐族也打算送他们那满脑子浪漫想法的女子参加远洋拓荒,让她在劳动中为自己的行为忏悔。”

“爱情是没有罪的。你们不能放下家族的恩怨,祝福他们吗?”我起身问。镶满珠宝沉重的王冠压住我的额发,我的身体高大丰满,我的声音严厉肃杀,我是这世界的主宰,左手握了时间的纺锤,右手拿着空间的纱团。

那头领并不惧怕我的权威,朗声道:“陛下,你的说法并不全面。爱情是没有罪,但爱情的双方却是有罪。我们教育他们要爱父母,爱家族,爱国家,可他们为了彼此一时的欢愉,抛弃高龄的父母双亲,增加两个家族间的摩擦矛盾,把公民该对国家履行的职责忘得一干二净。爱,要爱的正当,正当的时间、正当的地方、正当的人,这样的爱情,我们当然会祝福。但现在,我们只有诅咒。退一步讲,今天我们让他们逃脱自立,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脱离了家族,他们靠什么去生活?他们的浪漫爱情到时候只能是束缚的绳索,捆绑的镣铐。爱得适当,能成就人;爱得不当,只能毁灭人。”

“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你们两个家族的世仇。告诉我,有什么样的矛盾不能化解,什么样的恩怨不能了结?”

“陛下,这不是您依靠善良意愿就能解决的事端啊!”另一个声音响起,苍老而忧郁,是洛佐族的首领。“您见过猫和老鼠游戏吗?您见过蛇和小鸟在一个巢穴共居吗?您见过大海上漂流的沉船中,人将自己的肉割下喂逃生出来的老虎吗?洛伦和洛佐最近相安无事,并不说明我们已经忘记沿续几百年的仇恨、对方给的耻辱、还有洒在失去土地上亲人的鲜血。陛下,把这两个不晓事的年轻人还给我们吧。否则,我们不会离开这里,哪怕陛下将我们碾成肉泥。陛下失去了视力,但是请不要失去明辨是非的能力。”

我正要为这老人不敬的话语假装生气,章和娥,从侍女们中站起。“不要难为陛下,伯父。”章说,“我没有您想到的一半多。我只知道娥她是我的生命,我们不能分离。我们可以到很遥远的地方去,和任何人都不交往,不打扰不危害任何的人,只要让我们在一起。”

“你这愚蠢的孩子,你还不赶快过来。你要让你白发的老父亲活活气死吗?”

章和娥,磨磨蹭蹭走出侍女队伍。我感到他们缠绵依恋的目光,久久不能从对方脸上移开。“父亲,以后请你记得我。”娥说,“我不会再有别的爱人了。章从前和将来都是我永远唯一的爱人。”

他们拉住手,向那大堂的立柱上撞去!

所有的辩解和争执不再有意义。时空的停止也阻止不了章和娥头颅的破裂。当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再次飘进我的肺部,我惊恐地扔下王冠逃入后宫,从此不敢再去大殿。兔子告诉我,侍女们擦洗了三天,才将地毯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但是当她们掀起地毯,那雪白的大理石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怎么也还原不了本来的面目。

外部

第一具尸体在飞船下层货舱的废墟中发现。尸体喷出的血液染红了他周围的一切。那褐红的已经冷却的颜色,瞬间降低了妮娅的兴奋感。她总共在飞船上清理出2具整尸,19段无法辨认部位的肢体——干薄瘦小的人类遗骸,残存着被撕裂时候的痛苦挣扎。围绕飞船的垃圾中也许还有更多。

妮娅走到飞船断裂的地方。白色星球上,万里冰原仿佛平滑的镜子,闪动恒星之影。

目的地搜索完毕。精确扫描完毕。飞船报告。信息波平静地送到她的中枢系统,她丝毫不为所动,等着下一个报告——

27个居留点,仍然不存在生存迹象。

请选择辐射投入点。

她愣住,机器的身躯在这一刻,竟然剧烈地颤抖。

记忆中飞船遭遇轰击的一幕,霎间清晰如就在眼前发生。

内部

6.等待太久会忘记目的

我拍醒兔子。现在它已经有8420克重,我放弃了拽住它的耳朵将它提起的习惯。“怎么了?怎么了?”兔子跳叫起来,“又有什么人来找我们吗?”

“不,是我要离开这儿。”我说,打开攒紧的手心,“祖玛”的银钥匙映入兔子眼睛。这家伙发出惊喜的声音,“你居然还留着它!我的小——啊,不,我的姑娘,你真有心计。”

“我只是懒得丢弃东西。你舍得这里吗?”我戳戳它肥软的肚子。

“我是你忠实的朋友。”兔子深鞠一躬,“请允许我陪你一起,做你的眼睛。”

“切,我几时需要过你的眼睛。”我不屑。“你说过这宫殿里有一间屋子锁住了,没有人能打得开。带我去那里。”

房间在宫殿最隐蔽最黑暗的地方。成年的我毫不惧怕任何形式的黑暗,兔子也不再大惊小怪。我们一路无语,很顺利地到达了那里。钥匙插入门上的锁孔,轻轻一拨就转动了。我回过头,兔子看着我。“不管什么样的世界,我们可要进去了啊!”我微笑。“不管什么样的世界,”兔子重复我的话,补充道:“我们都在一起。”

门开,门里是漆黑的空洞的地方。我们进去,上楼梯,右拐,左拐,一切都似曾相识。

“天啊!”兔子呻吟,很久没有听到它这样歇斯底里的口气了,“我们不会又回到‘祖玛’那里了吧?”

“回去了又如何?”我并不觉得可怕,“祖玛”翻飞的球阵给我单纯的快乐,忘记思考,忘记等待,甚至忘记忘记。

走廊尽头,人语喧哗。空气冰冷,干燥,龟裂。寒气从脚底往上窜,我不由得裹紧丝绒长袍。“哇!”兔子有点兴奋,“这么多人!”

很多人,杂沓的脚步,纷乱的口音,混沌的气味,组成一堵围墙包住了我。我的神经电流频频短路,不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应信息给大脑判断。

“我们在一个市场里。”兔子看出了我的困惑,解释到:“好多人啊,这边是卖水果的,那边卖肉,还有卖蔬菜和烤羊肉串的……你有感觉了吗?”

我缓缓摇头,想不起这些物品的形状、气味、口感。兔子抽象的描述徒增我的混乱,我倒吸一口凉气,朝最安静的那个方向走去。

“那是墙壁,姑娘!”兔子大喝。我迟疑,脚步第一次在它的声音中停下。我怎么了?我竟然会在人群中迷失方向。喧哗的市场让我害怕,是一种神经都收缩颤抖的情绪,比外界的寒冷更刺激我的思维,我感到全部的大脑细胞都疼痛得尖叫起来。

“我不能呆在这里!”我像一个溺水的人那样呼喊,歇斯底里:“我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安静!”

人语倾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只剩下霉烂的腐败的味道。我站在这味道中,孤独而安然,奔腾的血液顿时平静,神经舒展开来,重新捕捉空间与时间的信息。兔子上蹿下跳,嘟囔着:“天啊,这个空气让我窒息。天啊,这里只有一扇窗户能打开。让我试试,试——唉哟——”兔子在“咣当”窗框劈裂的声音中呻吟,“我好像把腿摔断了,我是个残废,行行好给我一根胡萝卜吧!”

风呼啸着涌进破窗,锋利如刀,刺破陈腐的空气,将它们统统卷走。风中有大片大片轻薄的物质落在我身上,冰凉潮湿,片刻就化成水渍蒸发掉了。

“那是雪,我的姑娘。”兔子悲悯的声音,在风里颤抖,“我们得找点吃的,弄一堆火,否则晚上会先饿死再冻死。”

火很快就生起来了。房间中的旧家具和旧报纸拢在一起,生了很大的一堆火。我的口袋里有火柴,但没有钱。

“系统不会让我们死掉对不?”兔子打着寒战,往我怀里挤,似乎熊熊的火焰并不能让它温暖:“我饿!为什么你要离开呼风唤雨想什么有什么的王座?为什么我要跟着你挨饿受冻?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我无法庇护爱情。”我叹息,“为了佩和秋,章和娥,为了他们的鲜血白白流淌,而我未曾相助!”

兔子叹息:“爱情与生存,究竟哪个更重要?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

“也许,爱情永远是奢侈品。”我抚慰兔子,“我们去市场找吃的东西吧。”

兔子的寒战更重了:“我不能去。你是没感觉到,他们看我的目光,全都充满了食欲。”

我只好自己去,一个盲女孩儿,总能唤起一些人的怜悯吧?我忘记我已经长大。破烂不堪的紫袍,被旧家具上的钉子撕开好几条缝的蕾丝内裙,无法遮挡我丰胸厚臀发育良好的身体。而人在食欲之外,还有一种欲望叫****。

气味杂乱的市场离我的住所有两条街。我踩着一路积雪跑过去,丢掉了鹿皮鞋。有人吹口哨:“看那肥女!”有人招呼我:“小妞,去哪儿啊?来,让大爷暖和暖和你。”有人走过来粗暴地拉我,污浊的酒气喷了我一身。那人的胡须都扎到我的脸上,神经疼痛的感觉又来了,痛得我几乎昏厥。我奋力挣扎,但男人的臂膀那样有力,牢牢箍紧我的身体。我竟然无法动弹,只恨没有秋的腰刀刺入自己的胸膛。一滴泪水流入我的嘴唇,咸咸的发苦。

“放开她!”女人愤怒的声音,“欺负一个盲姑娘,你算是人吗?”

我被抛开,重重跌倒,柔软的雪托住我的身体。冰凉的雪冻紧我的呼吸,但神经的痛楚也在这冰冻中消失。

“你少管闲事,朱!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外头搞了个小伙子,让你的丈夫戴绿帽子!”醉汉踉踉跄跄地嚷。

“我做了什么我问心无愧!”叫朱的女人声音中毫无惧色,“你要再敢碰这姑娘小心我把你阉了。”

四周响亮的起哄笑声。朱拉起我,一件皮大衣裹紧我的身体。大衣领子镶嵌的劣质狐狸毛,刺着我的脖颈,可是我并不觉得难受。我紧紧靠住她,她粗大的手掌那样有力,给我不同寻常的安全感。

“可怜的姑娘,我真想带你回家。但我那丈夫,”朱摇动着我的手,“他要是醉起来可不好对付。”雪越来越大,皮大衣抵挡不住它们凌厉的攻击。朱握着我的手有些汗湿,忽然她爽朗地笑了:“我怎么忘记了你。小柯,你来得正好,送这小妹妹回家。”

一个轻柔的呼吸,插进我和朱之间,有金属质地的男子声音从这呼吸中传出:“没问题,朱,你的愿望就是我的行动。”

外部

每隔30~50万年,地球便进入大冰期,那时候冰雪将从南北两极向赤道延伸,填充海洋,覆盖陆地。急剧下降的气温,将灭绝物种,毁坏文明。

修筑宽敞的地下居留点,发射巨大的载人飞船,人类想方设法保存文明的全部信息,期待冰川时代的人类文明依然可以延续发展。

那些耗尽全人类资源的载人飞船,漂泊在宇宙中的各处。他们又发出很多小型探测飞船,希望找到合适的星球落脚。

探测飞船中的一艘“青鸟号”进行了两次虫洞跳跃。筋疲力尽的船员们欣喜地发现——飞船附近的行星有水!冰雪覆盖下有坚实的大陆,还有少量的爬行动物!

雪白的星球,是希望的星球吗?

“青鸟号”的探测器被释放,穿过大气层,降落在白色星球的冰雪里。

这时候,飞船自身恢复正常工作的定位系统,已经明确指出:飞船在太阳系的第三行星附近。飞船回到了母船的起点,只是无法将这个消息传送给母船了。

白色的星球,曾经是蓝色的,宇宙中少有的晶莹的蓝色。

这个现实很难让“青鸟号”的船员们接受。更残酷的现实是,所有地球上的人类居留点,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坚固的金属掩体,全然没有丝毫的活动迹象,连一丝丝热辐射都找不到。进入这些防护重重的掩体很困难,而暴风雪又增加了新的障碍。

“青鸟号”的船员们回到飞船的舱室中,他们对人类居留点知之甚少,只有无数的猜想。

太阳磁暴,躲闪中的“青鸟号”发现,有一个居留地在强辐射的环境中出现电磁反应。要是辐射再强一点,轻而易举穿过掩体金属墙壁的高能粒子流,也许会引起居留地内部系统的有效反馈。

在制作巨大的辐射反转镜之前,他们再三观察,确认那个居留地中绝不可能有生命的迹象。然后,反射镜在太空中被制造出来,收集强大的宇宙射线,射进那个居留地。

“青鸟号”最好的希望,就是打开某个居留地的大门,进入其中,用人类遗存的生产生活资料,重建地球文明。

反射镜不停调整着位置,以保证最大的效果。但此时一颗流星呼啸而至,击中“青鸟号”。爆炸和毁坏的崩溃中,船长将一个机器人助手推进了救生舱。

妮娅,摆脱时间和空间限制,拥有了永远不死的青春,承受漫长时间后的冰冷世界。

妮娅的红外视觉穿过舱壁,看到数公里外的反射镜。3000年已过,那镜子仍然在转动着,源源不断反射着高能粒子流。

那些沉寂在金属掩体中的信息,何时才能苏醒?

内部

7.故事该结束了也许

兔子惊呼小柯好帅。他拿出米饭罐头、香肠、浓缩蔬菜饼和啤酒后,兔子更是语无伦次几乎到献媚地夸赞他。小柯对兔子的赞扬习以为常,对我的沉默寡言反而不是很习惯。他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眼睛是天生这样还是后天坏的有没有治疗过……他的话太多了。

“她要等哥哥来。”酒足饭饱的兔子仰面躺下,摊开四肢,打着酒嗝开始八卦:“哥哥会带她去治眼睛。我觉得这事情挺不靠谱,那位哥哥同学到现在也没有之言片语的音讯,好似人间蒸发。”

“真的吗?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也许我认识他。我一直在世界各地游荡。”小柯有点自嘲地笑:“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故乡。每个地方我都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我摇头。小柯误会,说他会为我保密,他是一个可以守口如瓶值得信赖的人。“这与你无关。”我说,脚底被火烤得无比温暖,我很想倒下化作火的燃料。“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可他是你哥哥啊!”小柯不解。

“那又怎么样?我想不起他的容貌,他的气息与味道也很陌生。但是他出现时,我会认出他。他是我等待的目的,生存的意义。他是一个符号,这已经足够。”我懒懒笑。

“不记得,就是为了忘却啊。”小柯缺乏幽默感地说,“哥哥是你逃避人生的借口吧?并没有这个人存在是吗?”

“你有什么理由这样说?因为你给我们食物就可以在这里指手划脚?”我感到愤怒涌出了皮肤,布满我的身体。

“不,”小柯哀伤,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的姑娘。我宁愿这个哥哥从不存在,因为除了这里,再没别的地方有人烟了。除了这里,整个世界,人的世界,都毁灭了。”

那一瞬间冰冷的空气和沸腾的火焰都凝滞不动,我的指尖深深陷进小柯的掌心。我的大脑近乎窒息。但兔子已经忍不住尖叫:“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整个世界都毁灭了吗?通天塔呢?KFC呢?我还有超级女生总决赛的票子呢!”

小柯将我和兔子都揽入怀中,紧紧抱着我们。我慢慢平静下来,并非小柯的消息让我震惊,而是他残忍的语句,使时空对我模糊的意义变得更加含混不清。

哥哥不会来了。青鸟也不会再出现于我的头顶。从“祖玛”的后花园到我雄伟壮丽的宫殿,到处是流淌的腥臭的血。人间不是为纯爱创造的。

兔子号啕大哭:“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能怎么办!”

“活下去,不管这里是不是桃源。”小柯回答它。他的手触到我的脖颈,捏住项链尽头的吊坠,好奇:“这是什么?”

是那块和田雪玉。是四个国家连绵的土地以及千万属民。佩和秋,章与娥,美丽的声音远去的背影。我收回吊坠,握在手中,贴近胸口。光滑莹润的玉石镌刻了层层复杂的花纹,烧热的烙铁般烫着我的心。

要是没有这颗心,就不会有那么疼痛的感觉了。

小柯住下来,给我们讲他的旅行故事,讲人类怎样如麦子样一片片地毁灭于新冰川世纪;讲他们如何穿过古代的地洞进入湍流的暗河,九死一生到了这里艰难求生。朱送来一袋面粉。这补给品很快就被我们消耗完了。小柯叫我卖掉和田雪玉,我不肯。现在,房间中已经没有什么可烧的了,冷得和冰窟一样。兔子请小柯暂时停下他的冒险故事出去找一点燃料,小柯傲慢地说那不是他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该做的。他殴打兔子,命令它去偷市场的木柴。

“如果这也是系统创造的,改变它!”兔子跳到我的膝盖上哭,“你能,我亲爱的朋友,你能改变这一切!就像以前一样。”

“我们回不去了。困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命运。”我说。

“胡说,命运在你自己手里。我们离开这里,到其他地方去,没有人的地方去。”兔子凑近我的耳朵,胡须颤抖着,“我们能活下去,系统不会抛弃我们的。”

我搂住兔子。我承认,“祖玛”大机器要比小柯让我的神经感觉好些。

我们在夜半时分逃离,大雪掩盖了我们的脚步。我们穿过沉睡的街区,走进满是弹坑与残破装甲车的荒野。天亮时,我们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我冻僵麻木的肢体已经感受不到旷野狂风的凄厉。兔子说城市在很远的地方了,仿佛被小孩摔坏的玩具。

“你们要去哪儿,我的姑娘们?”小柯的声音爬上山坡。兔子惊恐地跳开,但我听到一声枪响。然后,金属管状物压住我的额头。“我救活你们,可你们却背叛了我!”小柯粗暴地撕开我的领口,扯下那块玉坠,“这不应该,实在不应该。”

“你别伤害兔子。”我说,“让它走。”

“那就求我吧!求我啊!舔我的靴子吧!你这傲慢的瞎子!”小柯狂笑,“别以为我是个傻瓜,看不出这块玉的价值。”

他扣动了扳机,森冷的恐怖从金属上传遍我的全身。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小柯啐了一口:“妈的,你这瞎子运气好。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夜晚到来,我重新置身于逃离的房间中。我把从市场捡来的柴禾堆起来点着。小柯踢打我,用他的皮带拴住我的脖子,叫我做他的母狗。他把什么东西架在火堆上烧。我被烟气呛得连连咳嗽。肉香与皮毛烧糊的味道熏得我流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需要我证实。我问他在烧什么。

“你那块破玉才卖了十块钱。”小柯愤然,“还不够买烧烤酱,更别说酒了。所以,”他逼近我,嘴里的蒜味令我想呕吐。“我不得不将就着,没有任何佐料地吃掉你的小朋友。”

“兔子!”我哀叫。

“是啊,我瞧你也不是很喜欢它,你也来吃一口。”小柯说着,将一块骨头塞进我的嘴中。骨头干脆,刺激我许久没有尝过蛋白质的味蕾。

不,我心里有个声音嘶哑地喊。胃部急剧地抽动起来,从身体内部涌起的神经冲动刺激着口腔部分的肌肉,我吐出了那块骨头,正好吐在小柯脸上!

“****!”他啐我。拳头砸在我的头,靴子落在我的身上。我的所有神经都蜷缩在一起,但仍然躲不开外界这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刺激。我往后退,脚下的凳子来不及躲避,被它绊倒在地。小柯扑到我身上,解开我脖子上的皮带,站起来抽带我。皮肤火辣辣地痛,仿佛着了火,火势顺着血管一直蔓延到我的心脏中去,我几乎要窒息过去。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都不吃,你要吃鞭子吗?”他狂叫。我本就破烂的衣服在鞭子下化作碎片四分五裂。裸露出的身体接触到冰冷的空气,不由得颤抖。

鞭子停下。小柯似乎在思考什么。我撑起上身,想爬起来。但小柯用他的靴子阻止了我。靴子压住我的腹部,皮鞭挑开我剩下的衣服。小柯的声音中有一种可怕的膨胀的欲望:“臭****,长得这一身好肉。”

他的身体从空中降落,沉重地压住我的身体。油腻的嘴唇扫过我的乳房,粗壮的手指掐动我的****。如果真有系统,兔子,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事情?命运真的在我们手里吗?

男人急速地喘息,手指捅进我的身体。兔子,这真让我恶心。我摸索着。男人腰上的枪!

兔子,你知道将发生什么了!我玩“祖玛”可是好手。

子弹呼啸着穿过空气,小柯手忙脚乱地四处躲避。但他心脏的目标实在比“祖玛”球要大得多稳定得多。

7秒钟。小柯重重扑倒在地,中止了呼吸。我等了一会儿,确信他真的死了。这才爬到他的身边,将他翻过身来。他的衣袋里有兔子的裁纸刀。刀很锋利。我轻易就割开了他的衣服,切开他的腹部,拉开他的腹直肌,找到他那鼓鼓囊囊冒着热气的胃。我用刀尖挑开胃壁,兔子的肉碎和着胃液哗哗流出,酸腐的味道令我呕吐。

“兔子。”我把它的肉和骨头集中在一起,喃喃叫着它:“兔子,穿过沙漠与沼泽,来到我身边,你不是为了丧身于人腹。我希望你活过来,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陪着我。求你了,兔子。求你活过来,继续唠叨,继续怀疑,继续质问。我要改变时间的流向,改变空间的构成,我要你活过来。”

“我的小姑娘。”从碎肉与骨头的缝隙中,传出微弱的声音,在我大脑皮层中回响,“很抱歉我不能陪你了。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不——”

“或者,系统会给你一只新兔子。”

“我不要。我只要你。”我抓住那些骨头,我要把它们拼起来,填肉上色浇灌生命之水……

兔子的骨头开始碎裂,我一碰就化成了灰烬。“没有生命会不死,小姑娘,”兔子的声音并不沉重,“我很高兴我死的时候你终于当我是朋友。保重,我的小姑娘。”

我的手边,瞬间只剩下一堆没有任何气味的灰尘。

我的心也化成了灰尘,为什么会是这样结局?我世界的尽头在什么地方?没有哥哥的借口,等待与消耗都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切,究竟为什么呀!

粘稠的液体从我眼角流出,是殷红的血,滑过脸颊。鲜血融化了我的脸庞和身体,只剩下我的心脏,在血泊里哭泣。

一只青色的鸟儿从地上飞起,翅膀抖动处,撒下一颗颗圆润的血珠。它飞过废弃的城市、积雪的旷野、华丽的宫殿与幽暗的庭院。它飞过“祖玛”的发球机,飞过“超级迷宫”的无数通道……它飞过一个又一个游戏设置。

它在飞。不知疲倦。成为系统无法捕捉的紊流。

外部

飞船上响起尖利的声音。那是只有紧急事件才会发出的声音。她那颗金属的心脏也为止颤抖。她走到控制台前。屏幕中,死寂的荒原上,一片雪白迅速消融,巨大坚固的永久性建筑露出了顶部。

细密的电磁波,正在那建筑中盘旋,所到之处,煽动起一场场的电子风暴。

妮娅转过头去。残骸外的白色星球,在恒星的光辉下闪耀,有一种怵目惊心的美丽。

星空浩缈。而文明刚刚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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