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空气呵气,马上眼前一片雾气。
昏暗的冬季让人变得沉默,痛苦的事是不用一直去想的,因为是想忘也忘不掉的,我很佩服一些人,他们能把记忆自动删除,不去触碰不愿去碰。
等接到家乡来电时,是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告诉我妈妈过世的消息时,我也是依然沉默。
对方说是送报纸的人看门口的报纸一直没有人拿,觉得奇怪,去敲门发现一闪窗户没有关,他看到了全身是血的女人躺在大厅里,警察来了,已经确认她过世最少有三天时间,现在是冬天,尸体没有腐坏的迹象,打电话给我的,也是警察。
我当时背脊僵硬,什么思绪都停止了运转,最后应了声“哦”,立即挂上了电话,慌忙地打了电话给冷晓傅。
我的手都在发抖,可是对于这个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起码我是哭不出来的,就算有多难过都好。
我没有想过会不会是谁的恶作剧,我总是感觉有那么一天,有个人打电话告诉我,她离开这个家的消息,是离开,而不是死去。
我把自己房间的门给反锁起来,告知了夏一帆,让他这段时间注意安全,我不在了,他出事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不舍地抱了又抱我,热情得让我不知如何反应。
当天晚上,冷晓傅来到学校门口,他看着我,什么都不说,我的眼泪才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怎么办。”我问他。
他走过来抱住我,“没事,有我在呢,有我在呢。”
明明很害怕,明明在惊慌,首先安慰的是我,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可是我张开嘴,什么话都说不出。
我和冷晓傅请假回去了,布制妈妈的葬礼,才几天时间,我和他都消瘦不少。
这天的天气更加糟糕,本来阴暗的天空变得昏暗沉重,风很大,雨跟着捣乱,下得人的心跟着一团糟。
我冬天洗澡总喜欢用很烫的水,每次洗澡出来皮肤都是被烫得通红,妈妈说过我冬天洗澡像别人杀鸡一样。
该死的冬天,我最讨厌冬天了,天气一冷起来就觉得浑身没力,刚睡醒没多久都感觉困乏。
这次葬礼,很多人都来了,没有人哭,只有我和冷晓傅一声不吭,最为安静。
我跪在地上,双脚从发麻到感觉不到任何知觉,冷晓傅在我身边。
我酸楚地对冷晓傅说:“冷晓傅,我害怕。”
他看了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们以后怎么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个问题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说。
周围的哭喊声没有停过,议论声更是一波接一波,很多人我都没有见过,认不出他们的身份。有的人哭了几声又聊了起来,聊起明天我们会请他们去哪里吃饭,说起我家里的事情。
我不明白为什么葬礼会有请亲戚朋友吃饭的习俗,整得跟喜事一样,又不是边吃边哭的,有什么意思。
讨论声没有听过,吵得我心烦意乱,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我是孤焉星,妈妈也死了,他们一定觉得呆在我身边的其他人也不会好过。
晚上我熬不住,冷晓傅让我回房休息,他担心我于是过来陪我,我拒绝了,因为外头有一大帮人,没有在场不行。
在冷晓傅的坚持下,他送我回房,说要看我睡下去才安心。
在房间里面,他忽然发神经般生气地在房里对我吼,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在我就要睡熟的时候,他一声“够了!”把我惊醒个彻底。
“你哭什么哭!人死了哭有用吗!”他对着房门大喊,外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会传来,越来越远。
我恍然大悟,是有人走上楼来了,冷晓傅为了把我在灵堂上一直不哭的坏影响给拉回来,才说出刚才的话。
为什么现在的人八卦得让我觉得可笑,走上楼来偷听什么?至于吗。
“好好睡觉,有我呢。”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温柔说话道。
我躺在床上转了个身,知道冷晓傅会在身边,整个精神也放松下来,我迷迷糊糊地开口说:“我想莫北了,我记得他以前买到自行车在我面前炫耀的样子,他蹬着那部火红色的山地车,蹬得跟无敌风火轮似的,我当时想,我长大赚钱了也要买一辆,买一辆比他还炫的,骑起来像个闪电一样,劈死他,后来我知道那辆自行车要上千块后,我不想要了,有的东西不是我们能去奢想的,我也不想去得到,冷晓傅啊,你说这个世界怎么那么不公平,我没有期望家里富有,期望家人有多温暖,为什么连活着都那么难,现在死了的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努力活着,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冷晓傅说。
母亲的离世来得很突然,也让今年的冬天来得异常仓促和寒冷。
葬礼很多事情都是冷晓傅安排的,累得他的黑眼圈都出来了。
他们说,在人死后的第七天被称为回魂夜,他们会回来看看生前重要的人,那个晚上,我,冷晓傅,一起等到第二天,屋子一点‘鬼’意都没有,我想,或者我们不是妈妈觉得最重要的人吧。
在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我想,我要不要意识一下,来个掩面哭起来的场景?我学着电视的场景,吱吱呜呜了一会,最终放弃了。
把灵堂的一切都收拾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觉得很累,但是怎么都睡不着,走去冷晓傅房间的时候,才发现他跟我一样,没有睡觉的心思。
我走过去窝进他的怀里,拉了拉被子,低着声音说:“冷晓傅,我睡不着。”
“为什么呢?”他明知故问。
我闭上眼睛,却没有睡下去:“我好害怕,现在连妈妈都死了,你也会离开我,对吗?他们都说我是不祥的人,以前我不信的。”
身后的冷晓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葬礼第二天是圣诞节,我是圣诞节的第二天,才记得自己忘了在平安夜吃苹果,于是把在灵堂上摆过的红苹果拿下来吃,我嚼着嚼着,眼圈都红了。
怎么觉得,今年的圣诞节和平安夜过得特别凄凉呢。
爸爸为什么没有回来,该怎么联系这个没有映像的亲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冷晓傅什么都没有说,在葬礼里,看着摆在大厅中央的黑白照片,听着一堆堆的嘈杂议论声,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
每等到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用劲全力地睁开双眼,那种感觉就像暗黑的潮涌,在你的体内动荡翻搅,会把人扯得粉碎。
我没有勇气告诉冷晓傅,在妈妈自杀前的一个晚上,她打过电话给我。
“小幺,你会恨妈妈吗。”
“恨,恨不得你马上去死,可是不可以,冷晓傅还要上大学,他是好孩子。”
这个女人真的去死了,她用她的行动报复我,让我知道必须对自己言行负责。
我也不知道为她守了几天的灵,要是在夏天,她的尸体一定发臭了,冷晓傅说要送去火葬场了。他问我要不要去,我问他是不是能不去。他说,你喜欢就好,人死了,做什么其实都是多余。
在她火葬的前一刻,我走过去她的棺木前,第一次想认真看看她的样子。
我让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帮我开开棺,他们不愿意,最后冷晓傅塞给他们一个红包他们就动手了,动作利索得跟猴子一样。
我看到女人的脸上紫黑得很,眼球也比记忆中还要凸出,记得冷晓傅说她是啤酒加一瓶安眠药灌进了肚子里,就死在自家门口,全身酒气,打电话给我们的,是一直没有往来的邻居。
这世界真奇怪,家人没有哭,陌生人反而哭得一塌糊涂。
我用手指在她躺着的棺木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棺木,缓慢的咚咚声让在场的工作人员几乎崩溃。
合上棺木一瞬间,我轻声说:“其实你不死也没有关系,我没那么恨你。”
工作人员后来看到我都是避而不及,我捧着骨灰,和冷晓傅一路上安静地走回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耳边只有呼啸的狂风做伴回响。
把她骨灰安放好后,我和冷晓傅选了个日子去了佛庙。是他硬拖着我去的,我没有足够的心力去参拜佛祖,这段时间累得我很想找张舒服的床倒头就睡。
冷晓傅也支撑不了多久,他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虽然他什么都不说母亲的葬礼大部分事情都是他亲手安排打理,我只是跟着他,我看着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毅然要去佛庙的坚决样子,我心软了。
“不用抓着我的手,我和你一起去。”我在公交车上对他说。
冷晓傅看我一眼,微笑着,依旧握着我的手。
他累得连说话力气都没有,我看他呼吸都是用嘴巴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么尽心尽力,对于我来说,简单的葬礼就足够了,我们做得多好,她也不能看到,能看到也更好,让她知道别以为她死了就能享受多好的福利,她觉得撇下一切就是她赢了吗,她死也不应该得到安宁。
我看着冷晓傅虚弱地在佛祖面前跪下,他趴伏在地久久不动,我也思量了很久,最终也学他的样子跪了下来。
“妈妈留了一封遗书。”在佛祖面前,冷晓傅终于有了勇气说了出来。
“哦。”我应了一声。
“她把房子转给了你。”
“嗯。”
“她离开了,我们还活着。”
“是的。”
“除了那栋房子,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应该怎么活下去。”冷晓傅抬头看向佛祖,像是在询问佛祖。
“把房子卖了。”我丝毫不用思索地想。
“把房子卖了,我们的家呢。”他看向我。
“都没钱过日子了,房子算得了什么。”我说。
“那是妈妈给你的嫁妆,不能碰。”
我不知道遗书上写的是什么,反正我是不管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心意已决地轻松道:“她想我不碰就应该提前给我们准备很多很多的钱,她明明是在逼我们做选择。”
“小幺,看在妈妈死去的面子上,放过她吧,给她遗留点什么,证明她死前都想着你,爱过你。”冷晓傅痛苦地看着我说。
“如果她想着我,就不应该扔下我们死去,不是我不放过她,是她想用生命去证明我离不开她,证明她是对的,我不会为了这样的人去想念什么。”我在佛祖面前依旧狠毒。
我是伤心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残忍地离开,如果我知道她的想法,我一定一直陪在她身边。
妈妈过世没多久我终于遇见了莫北的爸爸,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他了。
那时候我在整理屋子,早上我和冷晓傅商量了一下,我一意孤行地要把写了我名字的这栋房子卖掉,因为要急着回学校,房子不可能一下子卖出去,我只能呆在了家里等房产中介给我们消息。
莫北的爸爸这时候找到了我们,他问我们有什么打算,我没把要卖房子的事情说出去,我说我们会去找我爸。
他说:“也对,父亲能依靠,有什么困难和我说。”
随便地两句交谈,我已经觉得疲乏,他见我没有说话的欲望也没有多说下去,简单问候几声他便开着他的宝马离开了。
第三天,中介那边终于有消息了,他说四十万的话对方可以全额付款。
“四十万会不会少了,这边的房子没我家好的都能卖到六十万了。”我对着电话说。
“你不是要人家全额一次性付清吗,而且你房子死过人,这位买家是我好说歹说才从三十五说到四十万的,你觉得不适合那再等等消息吧,我看也难卖到六十万,现在谁都知道你的屋子死过人,不干净,谁还敢买,这个客人都是买来投资,不是自己住的。”
我沉思了一会,不想优柔寡断下去,这会让我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动摇:“不用了,四十万就四十万吧。”挂了电话,冷晓傅在不远处看着我。
知道我坚决要把房子卖掉后,他已经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了。
我和他都没有提过爸爸的事情,那个男人在妈妈葬礼时没有来,我们忽然才发现,我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他,家里的座机也没有存任何的电话号码。
或者至今为止他还不知道妈妈去世的消息吧。
他难过地看着我,终于开口了:“你想我们连最后的家都没有吗。”
我坐在藤椅上直视他的眼睛:“我们不用读书了吗,我成绩不好,读不读都无所谓,你呢。”
他没想到我是因为这个原因,沉默了一会,这才说出一句:“我会想办法,我们都会读完大学。”
“你想什么办法,去找爸爸吗,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要忘记了!”我起身急躁起来:“读大学一个人的学费一年就得几万块,我们哪里来那么多钱,还有生活费呢!卖血吗,卖肾都熬不下去!”
“房子别卖,学费和生活费我会想办法,好歹也是个家,以后在外面过得不好,也有个地给自己有瓦遮头。”他看着我,眼睛带着乞求。
他是多么害怕再失去一个家,他多么努力想去维持已经面目全非的家庭,可最后他连一丝回报都没有得到,那些过去隐藏的伤,再一次触动他的心脏,在知道房子会被卖掉后,他从未有过的彷徨,几乎让他抓狂。
本来想好刻薄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我忽然觉得这个家亏欠冷晓傅太多太多了,这些年来他为我们付出隐忍了那么多,可是,可悲的是没有人想过他的感受。
我笑了:“我知道了,那就不卖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就不信死个人这世界还真能不转了。”
我不知道,冷晓傅的表情为什么变得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