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去病房里取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纤维外露的粗纸，油印字迹有些模糊。——我保留到现在——封面几个大字：耶稣复活的救主。翻开是一篇文章，写道：
从前有一位佛教徒和一位回教徒，向另一位基督徒夸口，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的教主释迦牟尼和穆罕默德都在坟墓里，他们的遗骸直到今天还在让人凭吊，而你们所信得救主耶稣却不在坟墓里，他的坟墓是空的。”那位基督徒回答他们说：“不错，你们的教主都在坟墓里，因他们都是人，完全服在死亡的权势底下，所以决不能拯救跟从的信众脱离死亡得著永生。惟有耶稣基督，他的坟墓是空的，因为他已经从死里复活，胜过死亡、阴间和魔鬼，使凡信他的人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读了这一段我便有些抵触，这太正经了，没劲，不对我胃口。基督教的宣传员们很喜欢这种王婆卖瓜的把戏，在这个城市的每个广场、天桥、地下通道，都能看到腰上挂着小喇叭口喊“信主得救”的阿姨们，和大家一样，我也绕着走。我不愿意和他们讲话，一句都不想，因为我觉得他们目的性太强，他们没兴趣了解我是个怎样的人，只想着把我改造成某种人。改造我？凭什么。
文章中间引用了许多《圣经》的句子，诗篇居多，最后一段：
我今承认自己是失落和迷失的罪人，愿意认罪悔改，求主耶稣的宝血洁净和赦免我，接纳我作你的儿女，赐我永生的应许。奉主耶稣的名祷告。阿门（心正所愿之意）。
这句话意外戳痛了我，我有罪，我当真损失了颖颖的青春。她漂亮，大方，虽然花钱大手大脚（她借债炒股的事情其实我早有发觉，但我没有劝她），生活习惯邋遢，躺床上吃西瓜直接把籽吐在地上什么的，但她给了我七年的快活时光，青春里最珍贵的就是这些快活不是吗？跟我七年，她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小娘们，时光荏苒的罪，也是我的罪吧？
坐在身边的阿姨看我翻阅册子，不时换一换举着吊瓶的手，我接过来，跟她说：“谢谢……但是……没劲……”
“没关系，阿姨不是街上的那些传教的，我是真觉得好，才跟你说。你现在不信不要紧，我不介意，主更不会介意，圣徒保罗那么残忍地迫害基督徒，但最后还是信奉我主，成为圣人。我们不用急。”
她说我气色很差，便安慰我爸爸的病不要紧，她几次很危险的病情都撑过来了，有一次昏迷了半个月，差点动开颅手术，但主把她救了回来。
我苦笑着说自己惹了大麻烦，主能借我些钱吗？回头连本带利还，还信他。
她皱了皱眉，问我是不是赌博。
我点点头，确实是赌博。
她拍拍我肩膀，让我早点睡，接过吊瓶就回房了。我在阒寂无人的走廊里发呆，医院里的夏夜也凉爽，死亡的气息不可能是热乎乎的。两年前的一个冬日下午，人很少，我也在这家医院的走廊上坐着，肆无忌惮地抽着烟，我懒得去楼梯间，我一动也不想动，当时我烦透了。颖颖在病房里哭着给好友们打电话发短信，小覃也给我打了几个，都被我挂断。我没话和她讲，我甚至没话跟颖颖讲。颖颖骂我是天下最恶心最懦夫的男人，我知道她是故意怀孕的，她放我进去，找到她的卵子，搂一起，叮当一声，怀上了。奉子成婚？她一定没想到，我毫不在意。她恨透我了，从手术室出来，她苍白的脸上满是虚汗，摸上去很黏，医生睃了我一眼，嘱咐我好好照顾她，又吸吸鼻子：“你少吸烟！”
颖颖微张着嘴巴，眼里全是泪，愣愣地朝天上看。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掉钳出来的那个孩子：“你去问问医生，看卖不卖，我炖汤给你补一补。”她身体极其虚弱，根本不像广告上说的那样“无痛人流，术后即走”，我为她办了住院手续，去超市买了所有可能需要的生活用品。她什么也不吃，我百般央求也没用，为她买的一大束玫瑰，被她扔到窗外：“你该买菊花的，这是丧事，不是操你妈的情人节！”她很少对我发火，我当时竟然觉得她太任性了，她也不在乎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她只想把自己嫁出去，阴谋流产，气急败坏。等小覃一来，我谎称公司有急事，就出去找博士打游戏，博士笑着说我越来越像他了：“欢迎加入人渣俱乐部！”
颖颖还是没有离开我，她好像认命了，依然对我言听计从，只是拒绝和我上床，我也不想再碰她，我和同事去嫖娼，还和网上认识的炮友去开房，钟点房，十二点之前回家，颖颖躺床上看书，我们打个招呼，偶尔她会为我做些夜宵，一碗鸡蛋面或馄饨什么的，我也不觉得有多温暖，我像个孩子一样离不开她，像个孩子一样不知珍惜。
爸爸叫我，用夜壶接了他一泡尿，黄灿如金，去厕所倒掉。我倒在长凳上睡了，梦见多年前的那个平安夜，我翻墙出去，漫无目的地在村庄外的旷野中行走，头顶璀璨群星，那时候没有耶稣没有佛陀也没有圣人，我在随部落迁徙热带的行程中掉了队，迷失了方向，远处回啸野兽的吼声，在寒冷中，我感到苦闷、忧郁、欲哭无泪，我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感到孤独。
爸爸出院这天，颖颖和小覃捧着鲜花和果篮来探望，无需介绍，我早带颖颖回过家。爸爸夸奖颖颖更漂亮了，用恢复知觉的左手指挥我出去请她俩吃饭。我身上钱不多，就带她们去医院旁的一家快餐店吃盒饭，颖颖感谢我的慷慨，小覃搂住我脖子：“其实他很好，我都想要。”我哭笑不得地吃完，结账，再见。她俩在后面提醒我赶紧筹钱。
下午和爸妈离开医院，临床的阿姨偷偷叫住我，递给我那本小册子，封皮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冯”字：“好孩子，回头找他，你又信了教，还能赚些钱。”她表情有些紧张，册子攥得皱巴巴的，我道谢，就接了过来。
我在家休息了一个月，认识的朋友们都很落魄，没有多少钱借我，凑出来的几千不顶事，找贷款公司是自寻死路，况且我又没有东西可抵押。爸爸每天催我找工作，我说我在观察市场行情，伺机而动。他和继母越来越讨厌我，吃饭时也不叫我。我在家待不下去，就去博士的宿舍住。颖颖每天传我一张百日照，旁边摆着一把剪刀，意思不言而喻。收拾书包时，那本小册子注定般地掉出来，我踌躇了半天，拨打了冯牧师的电话。冯牧师讲话很热情，说既然是曹阿姨推荐的，先见见面再说。他问我的地址，他派人来接。
我永远都记得卡夫卡《审判》的结尾，约瑟夫·K被两个宪警一样的人物押解到一个荒凉的采石场处决。当我被他们蒙着眼，坐在疾驰的汽车里时，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段场景，恐惧之余，我隐约感到一丝荣幸。我们随便约了个地方碰头。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面上冷漠，不像是恋人。
核对了身份后，他俩把我带上一辆本田车，说冯牧师在工厂等着。司机是一个面相凶悍的中年男人，看得出来，他很想打击我的自信心，传递给我一种“小子，你最好紧张点，收起你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的信息。接我的那个男人掏出一只黑布袋：“抱歉。”
他说得很诚恳，我与其说信任他们，不如说信任那位阿姨，她的血管那么硬，针都扎不进去，足可见她是位老实人。如果这伙人真是偷人肾脏器官的，我也认了，我死不足惜，本来我就是走投无路才见他们。我接过头套，自己戴上。那个女人帮我整理了一下，让我呼吸得顺畅些。
我睡了一觉，不知过了多久，已听不到城区的喧嚣，有人拍我肩膀，我摘下头套，下车，深呼吸了几口气，清凉醒神，周围是连绵山丘，远处有湖泊，闪着黄昏落日的彩光。这里山清水秀，大概是某处开发区。一座冷清的工厂，两间高大的厂房，没有窗户，看起来很诡异，这里很适合拍恐怖片，博士会喜欢这种哥特调。正门口一个值班室，从小窗口里露出小老头的脑袋。这里安静得有些恐怖，偶尔有鸟叫声，却不见鸟飞翔。天晚了，能看到遥远闹市的灯火。
院子里停了几辆报废的卡车，还有铁皮飞机模型，几个古色古香的牌楼靠在围墙角落，我跟着那对男女，左边厂房的小门开了，强光放出来，刺得我眼睛睁不开。冯牧师背着光走出来，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楚他面庞。他的手很厚，很温热，笑起来不露齿，个子中等，齐整络腮胡，秃头，比我想象中年龄要大，估摸着有花甲了。
那对男女自动走开了，冯牧师带我去他办公室。绕了好多弯，爬了会楼梯，来到一间不起眼的房间。房间不大，一套铁柜占了一整面墙，还有一列书架，窄小的办公桌上摊着一些文档，旁边那本《圣经》已卷了边，夹着许多小纸条，后方的墙上挂着木质的耶稣受难像。坐定，有人送茶进来，冯牧师和我寒暄，问起我的家庭情况、大学生活、工作情况，还有对宗教的看法。
“我大二选修过宗教哲学，一个独眼龙教授，加上我就五个学生，我知道阿奎那，斯宾诺莎，还有康德，但我不信教，我过得好好儿的干嘛信这东西？我不空虚。空虚的时候我就喝酒。现在信教很时髦吗？好多人信。我想信，信仰嘛，有一个总比没有强，但总觉得和你们隔了一层。”
“隔的就是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人家信就信了，哪有你这么纠结。”他递给我一支烟。
他又说了些别的，都极普通，能听出来，他引用了许多《圣经》的段落，但他没有掉书袋一样说“某章某节如何怎样”，他就那样顺带过去了，成了他自己的话。我喜欢他的宣讲。我想起什么，就问他几年前是不是在一个叫东柏棠的村子里主持过平安夜祷告，他说每年平安夜都会下乡布道，村名记不得，也许去过。
他问我为什么来找他，我说曹阿姨让我来的，这里有钱赚。
“你急需用钱吗？”
“急得就差卖身了。哎，等等，来你这也是卖身吧？”
他问我需要多少钱，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口八万。冯牧师笑了，点点头。我抽了根烟，紧了紧鞋带，他微笑着看得我很不自在，气氛有些尴尬。他待我挺热情，我就挑他感兴趣的来问。我说我耽误了一个好姑娘的青春，算不算罪？他大概懒得理会这些儿女情长，只点点头，看看手表，让我今晚就住下，明天带我转转。
“我们这个地方，不是教堂，算实验室，教堂里是靠布道让人信，这里是通过一些实验让人信。”
“有人扮演耶稣玩儿水上漂吗？”我问。
“那是马戏团。”他笑了。
“那个教授，教我宗教哲学那个，听说是和女学生上床，被老婆抓了现行，毛衣针，扑哧扎进去了。”我大笑道。
他招呼人带我去客房休息，简陋的单间，却挺舒适，墙上画着一只鲸鱼在悠闲地喷水，透视的肚中一个盘腿默坐的人托腮沉思，一脸焦苦。刚睡着，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吵醒，我睡眼惺忪地开门，楼道里有灯光，映着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舌头吐得老长，作势朝我扑来，我吓得跳回床上，抄起台灯丢过去，砸中那鬼的脑袋，她在门口缓缓蹲下去，抱着头哭起来。我这才发现这是个穿着白睡裙的女鬼，头套显得很大，鼻子眼睛皱巴巴的。我扶她起来，让她进来坐，她哭啼啼地摘下头套，原来是白天接我的那个姑娘，帮她揉了揉，额头肿起一个包。她连声抱怨没趣，扭头走了。我忘了问她叫什么。
一大早被铃声叫醒，和许多人一起用早餐，没想到这里竟然这样热闹，密密麻麻上百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把不太宽敞的食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礼貌，倒很安静。冯牧师和我们一起进餐，吃一样的东西：一碗粥，一个鸡蛋，一碟榨菜和几颗小西红柿。他招呼我坐在他那一桌，众人一起随他餐前祷告。我也装模作样地垂首。祷告完，冯牧师低声对我说，不信教大可不必这样，我可以自己先吃。
饭后我随他参观这个工厂，两栋厂房，左侧的是我们活动的地方，三层楼，中间是一片极宽敞的空地，被大大小小数十个隔间占满，中间小路错综，穿着灰色制服的人在里面熟练地穿梭。隔间有大有小，大的足有篮球场那般大，小的不过几平米，一个个都用钢板封闭得严严实实，有厚厚的门帘遮挡。他说这些隔间里进行着不同的实验。
我问他是不是在造宇宙飞船。
他问我听没听过约拿的故事。
我摇摇头。
“他是希伯来的一位先知，上帝派给他使命，他因为害怕就逃跑了，最后逃不出上帝的神力，终于勇敢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他喜欢发脾气，对上帝也不例外，坐在城外面生闷气，和上帝赌气。他是个很可爱、很善良的先知。”
“约拿？真怪的名字。”
“你想想，当他接到上帝的旨意时，他害怕了，他害怕成为先知，害怕成就自己，而他之前一直做的，学习啊，修炼啊，行善啊，正是为了这个荣耀。荣耀到来时，他选择了逃跑。是不是很矛盾？心理学上，这叫约拿情结。”
“牧师，我脑子笨，绕不过来，你就直接跟我介绍实验吧？”
“别急。你觉得咱们中国人最大的弊病是什么？”
我哈哈大笑，说你问鲁迅去，我不是公知学者，对这种大问题不感兴趣，我只想做实验，拿钱走人。
“约拿很像咱们国人，善良，又狡猾，死心眼儿，又怀疑，天生聪明，却不忠诚，也特别不自信，说是勤奋，现在你看看谁勤奋……”
“行了，您说得肯定对，可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里知道什么国人呢！”
正好走到了一个奇怪的房间，中式风格，有廊檐、螭吻，密闭的木头房四角底部都装有巨大的弹簧，接着复杂的电线和仪器，房间时而剧烈时而轻微地抖动，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痛苦地呼喊。
“这是什么实验？”我问冯牧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