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官宣读遗诏的声音清朗淡泊,正如同此刻无光无采的青天白日。站在满身缟素的哀戚群臣中,四十六岁的哲王浑浑噩噩抬起头,望见远处经和殿连成一线的黑色檐牙,犹可想见殿内的高旷空冷,他已有二十余年未曾踏足那个地方。想着父王死去的事,心中并无悲痛之感。广场边乔木笔直地伸往天空,飒飒秋风扬起,他看着高处摇曳不坠的枝痕,在众人遽然投来的诧异而复杂的目光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吐出来,不禁打了一个颤。
父王……居然将王位传给了他?
立于众目睽睽之中,哲王无所适从,身体无法自持地颤抖着。
窃窃私语在人群中蔓延,甚至有人忍不住嚷了起来。塔王双唇紧抿,目光凝重,静默地站在当地,众人暗自观察着他的反应——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王座的新主人。他智勇双全,年轻时驰骋疆场,与强劲的邻国争池抢地,为国家立下开拓之功;如今手握兵权,总揽朝政……塔王的子孙亲卫簇拥在他周围,目光奇特地望着发白体弱的哲王,仿佛也是未从这个出人意料的结果中回过神来。
二十多年前的哲王子风华正茂,是国中俊彦,备受称赏。与其他勇武善战的兄弟不同,他文雅博学、仁心慈肠,颇得先王偏爱。有一年蕉安国无故寻衅,扣留了在两国边境拾柴放牧的轩国百姓,正逢这位王子在附近巡游,遂前往敌方阵营谈判,与对方口角争锋,将之驳得甘拜下风,立即致歉放人。哲王子也赢得一片赞誉。
后来爆发了与迁山国的边境之战,年轻的哲王子奉命出征。就是那一战毁了他。或许还有人记得他出征前盔甲耀眼的英挺身姿,可后来天下传说的却尽是他的不堪。两军交战,初次亲临战场的王子被残暴血腥的场面骇住了,双股战战,手难控缰,竟然临阵脱逃。躲在自己的帐篷里想了一夜,经由手下劝说,次日打起精神重回战场,却又被对方将军砍来的长刀骇得从马上跌下。那一刀没有砍在他身上,却吓破了他的胆子。第二天,心惊后怕的王子就被几名侍卫护送回京。静穆的朝堂上,哲王子垂首谢罪,无颜面对王和众臣。父王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什么也没说,摆手让他离去。
王子默默地回到自己府里。
他的事迹已随着他的归来传遍朝野。
曾大出风头的翩翩王子原来不过是个草包,离开了安逸的宫室便一事无成。
他沦为笑柄。
从此这个王子再也没有作为。他悄然地长、老去,每日夹在兄弟大臣中上朝,但从不开口陈奏。朝臣从他身旁走过,不再如往常那样恭敬有礼,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轻蔑的笑。
他知道,所有人心底都对他很鄙夷。后来他便称病不朝,渐渐从朝中隐退。
这样的人,怎能为君呢?
“请陛下登基。”司礼官趋步上前,将玉轴绫绢、织满祥云和腾龙的圣旨奉上。
他心虚地望了一眼塔王。
塔王沉着的脸色向来不露喜怒,这一次,他看到了无可掩饰的震惊和犹自不信。
“请陛下登基。”司礼官再度开口,行礼如仪。
群臣交首接耳,尚未拿定主意,塔王威严的双目四下一扫,率先参拜。群臣从之。
哲王神气虚弱,由两名侍从引着迈向远处的王座。途中,他停下来望了一眼幽幽白日。
“赫!”
大典举行完毕,群臣依次默默退出经和殿,只见一人排众而出,径自离去。塔王一声厉吼,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然而被唤的那青年置若罔闻,脚不停步地向前走,一身雪色缟衣飞扬不羁,背影宛若迈向一条胜券在握的不归之路。
塔王恨恨顿足。
“父亲莫恼,二哥伤王逝,尚悲痛。”赭在塔王身边轻声替兄长开脱。
国丧,市井皆哀。
仓乐巷一间小阁内张设得极为华丽。一名着青色罗裙的女子当窗而坐,摆弄着桌上一盒盒气味涩苦的药料。她容色浓丽,清亮眼眸中闪烁出细细碎碎的光芒,白净的手指毫不嫌污地搅拌着颜色不洁的药。赫站在一旁注视她的举动。
“星惠,对不起。”许是走的疾,他微微气喘,口吻依旧平静。
“真是意外。”星惠已得了消息,并不露失望,只是笑问,“赫王孙,你什么想法?”
“很好。”赫道,抿起嘴角时左颊有个小小旋窝,看起来像镇定自持地微笑,一副江山在握的慨然,“他没有能力阻挡我要做的事。我会让他顺我之意,治理天下。我也会,尽力做到曾许诺给你的。”
“赫王孙原来这般忠厚。”星惠不以为然,讽道,“不过王孙再怎么有为,也是假人之权。何如自己发号施令呢?”
“你要我谋逆?”赫挑眉问道。
星惠一笑:“强者胜,能者王,这是正理,何来逆反之说?”
赫不由道:“你一个邪教女子,怎么又论起正理来。”
“对正人君子,自然要晓以正理。这便是我们所行的邪道。”星惠取帕子拭净手指,魅惑地凑到赫的耳边,轻声说,“无论如何,我们会站在你身后,助你大计。”
她衣上的熏香和指间的药苦交融在一块,令赫有些迷离。
赫回到府里,塔王果然在等他,沉郁的脸上怒色未消。
“你太放肆了。”塔王喝道,“居然在朝堂之上对君王无礼。”
“他不配为君。我不会敬他。”赫冷定地说。
塔王心中认同儿子的看法,一时无话反驳。
父子二人怔怔对视,忽而有些互相怜悯。
君位和江山,本应由他们顺序继承。
他们会在属于自己的地位上实现心中的抱负。
塔王和他的次子赫,是先君子孙中最有才能和声望的。他们一生狂野英勇,不拘礼法,唯独矢志效君、效国。
他们最信服的便是君命。
然而君命不顾。
却选择了最不堪胜任的那一个。
不甘心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河山落入斯人手中。
难道真要篡逆不成?赫脑中浮起星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