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君深夜不寐。
岑寂的书房中,他伏在桌案上,就着荧荧烛火一一抚摸诏书上的文字。雅正端庄暗藏锋锐的字体,是他睽违多年的笔迹。
“陛下。”温柔若幻的声音唤起冥思的新君。他抬首望去,烛火摇晃中,一名宫装妇人款款走来,盈盈而立。
她就是陪伴先君度过最后几年的玉茨。
玉茨早年为哲王府佣,其后奉召入宫,留侍君侧,颇受恩宠,宫中上下敬重,莫敢轻视,以“姑姑”称之。
此刻,她望着他,目光温和眷恋,仿若母亲凝视幼子。
“玉茨……”
“陛下,久违了。”玉茨微笑。
热泪盈满君王的眼眶。
两人相对无语。
许久,女人感慨:“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样称呼您。”
“二十四年了……”君王喃喃。二十四年前,也是这样的时刻,他出征的前一晚,她来为他送行。
那时少年英气勃勃,自信满满,许诺:“等疆场凯旋,我定当迎娶你。”
女子微笑,为他整理衣领。
然后,她坐到窗下开始纺线,开始一段原以为漫长的、充满思念和牵挂的美好等待。
然而,不足一月,他便被从前线送回。
她没有见他。他归来的那日,她正好奉召入宫,从此就留在了他的父王身边。
从此,耳边听到的尽是对这位王子的嘲讽鄙弃之言。
她默默地听着,不敢相信她的心上人竟会如此怯懦丢脸。
恨和怜悯交织在她心里。
直到事情过去很久以后,哲王的事迹不再被人大肆宣扬,她才揣想,这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几年之后,年岁已不小,经朝中老臣操办,低调地迎娶了一个没落官员的女儿。夫妻之间简直无话可说。他在归来之后,几乎断绝了一切的欲想。饮食,起居,交游,统统尚简。少行房事。后来添了一个儿子。儿子和他一样胆小平庸,木讷拙言,面有痴相,不受喜爱,两年前被送往敌国为质子,无人牵挂他在那边的情况。
玉茨凝视着他,那一件事带给他的困扰至今仍在。在他脸庞上留下了阴影。他太较真。换作旁人,纵然出了此等不光彩的事,避过风头便算了,很快又能活得风生水起,或者找机会把面子挣回来。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然而他的心太澄澈,不容有污秽。即使别人遗忘了,他还是会提醒着,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难堪的往事。
这样孤注一掷的性格,她曾经迷恋过,钦佩过,不想却是它毁了他的整个人生。
玉茨叹息,对于他命运的感慨尽在其中。
他埋头在她手里无声痛哭起来。
她搂着他,脸容哀伤美丽。
她曾深爱的俊雅青年,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我不想当君主,我也不配……父王糊涂了,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原以为,他早已不认我这个儿子,我丢尽了脸。”
“我知道。”玉茨拿起那份诏书,“这是我笔录的。一字一字,出于他的口授。”
“阿哲,他弥留之际,神志错乱,他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样子呢。”
先君一生戎马倥偬,开疆拓土,威震诸国,奠定了轩国中爻霸主的地位。他的子孙个个勇猛善战,有称王做霸的潜质。然而,在他盛年问鼎天下之时,私心里最偏爱的却是那个文雅仁和的哲王子。那个最不像他的儿子。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野心,也让他琢磨不透的人。不像他的兄弟那样有挑衅力。如同他朝堂上那些手臂无力然满腹经籍、运筹于帷幄的博学文士。他懂得赏识他们。他喜欢考较哲的学问,看少年清明的眼中迸发出飞扬神采,出口成章,娓娓道来,他听着听着便会忍不住微微笑起来。那时他已有些厌倦打仗,他想,是时候停止征战了,而他建立的江山应该交给阿哲这样的人来打理。
后来他派他上了战场,希望能够丰富他的阅历,为他积累声望、树立威信。
却没想到会是那样的了局。
……
“你真傻。”泪光中,他仿佛也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父王他糊涂了,你不会提醒他么?”
“我不忍心。”玉茨认真地说,“我也希望你还是那时的样子啊。”
先君临终之际,她配合他完成了一次自我欺骗。
“我真的有一点后悔了。”玉茨说,“陛下,我把轩国交到了你手上,你能担得起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