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憩数日后,新来的宇文琛一行便与当地屯田的军士一起下地劳动。城中军士不过一千余人,屯田的也就是这些军士的家眷,大都是些妇孺老人。
“哐——”宇文琛将手中的坎土曼重重砸下,以为力道重了便可将田锄得更好,他怕村民小瞧了他,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锄田。谁知这一砸地上被划拉开一个大口子,似一道伤痕一般。宇文琛暗道:“不好。”忙用脚踩踩,想掩饰一番,只听得旁边一个老妇立刻尖叫起来:“哎哟后生,你这是干什么呢?哪有你这般干活的?!锄禾也要看田埂啊!”
那老妇一声疾呼,正在锄田的诸多村民都围拢过来,对着宇文琛指指点点:“哎呀,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的,怕是干不了这活儿。”“要不让宇文先生教书怎么样?”“你们不知道啊,他是北周的皇子,你们别把他当普通人看!”……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令宇文琛很是羞赧——这便是“流放伊吾屯田”么?原本以为自己千辛万苦来到伊吾就可以为官当政,造福百姓,谁知竟是日复一日的服田力穑。自己从小习武学文,是为了造福天下社稷,不是在这小小的伊吾种田!他心中恼怒,重重地将手中坎土曼扔在地上。
“怎么,六王爷,你这是想造反么?”宇文琛正心中苦闷,忽听得一人冷嘲热讽,他一抬头,是高祯。似乎害怕踩坏田埂,高祯并未骑马,身后跟随三个军士。众人见高祯前来,都是施礼,宇文琛却是不为所动,正色道:“高将军,你让我在此耕种,便是长才短驭了。”高祯听他颇有些自吹自擂,哂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北周骄奢淫逸的王孙公子有怎样的宏才大略。”语罢,便让手下扔给宇文琛一把长剑,道:“耕种你不行,武功怎么样啊?”
宇文琛却是不疾不徐,他自小习武,虽不是武功盖世却也是超于常人。高祯见他镇静从容,似是赞许的一笑,右手提剑而上。恍惚之间,宇文琛只见高祯剑法变幻多段,似从左边刺来,又似从右边刺来,一时间难辨究竟,只听得剑风霍霍从耳边袭来。宇文琛低声道:“兰陵剑法?”他一时难以想出如何去解,只得屈身回避,右手一格,勉强阻挡。高祯又是一笑,道:“你识得?”手中却是毫不放松,又是一剑袭来,宇文琛一愣,只觉数支剑从几个要害部位向自己刺来,霎时间似乎剑雨天风将自己包围。宇文琛暗叫不好,下盘用力,又是屈身回避,但手中毫不示弱,竟顺势径直袭击高祯下盘。宇文琛知这兰陵剑法是北齐高家传世绝技,最讲究快,剑法变幻之多令人目不暇接,稍有不慎,便会露出命门。当下不由加快用剑,一边掩住自己命门,一边极力进攻,丝毫不敢落于下风。高祯见他这般横冲直刺,也是一跃,直直向宇文琛右肩劈去。宇文琛忙举剑回挡,还没回神,高祯又往他左肩劈去,剑风更甚,宇文琛又是一挡,再欲回避,却发现自己已被高祯逼入绝境,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宇文琛知自己已是落于下风,再欲全力一搏,谁知高祯竟放下手中剑,面带微笑,轻声道:“你怎么识得我家中剑法?”宇文琛见他已毫无争斗之意,道:“那是自然,周与北齐交战多年,若不做到知己知彼,又怎么迎战?”高祯并无恼怒,笑道:“很好,想不到最了解我的竟然是我北齐的敌人。”宇文琛见高祯笑得得意,心想他平生肯定最自负自己功夫,今番又胜了自己,更加矜能负才起来。高祯果然很是自信,道:“我可是大业元年的武状元,你能抵挡我这么多招已是不易了。”想必这是他平生最为自负之事,说来自是顾盼自雄。宇文琛却隐隐有些不快,高祯并没长他几岁,却好像是处处都强他一筹一般。宇文琛愤愤道:“你是武状元又怎么来这偏远的伊吾了?为什么没在中原任职?”
“宇文先生。”高祯身后一军士唤道,“我乃高将军手下右路军军长徐思。高将军自是天赋异禀,武功非凡,只是他是北齐之后,虽武功赫赫,但朝廷却不得不有些顾虑,才委派他来这边境小镇统辖。此处兵力极少,又是四面受敌,差事很不好做啊。”言语之中,似乎有些不满。
高祯笑道:“别这么说,我虽是伊吾之长,但实际总管达阳关以西,朝廷待我已算不薄。况且我早已与北齐高家一刀两断,往事种种,与我并无太大干系。”最后一句,似乎是讲给宇文琛听得,二人虽是宿敌之后,但高祯似乎想一心修好,并不愿意提及先祖旧事。宇文琛听得疑惑,问道:“高将军因何离开高家?”徐思忙道:“那是高将军的私事,我们屡屡问起,他却不愿提及,就不必再问了。”
宇文琛点头,望向那高祯,见他面色凝重,想他虽是天纵英才,却可能命途多舛,心中隐隐怜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忙道:“将军,我有一计。”高祯笑道:“何计?”宇文琛不急不缓道:“《西域图志》一书中有记载,西域有国高昌,采用井渠之法集水,春夏时节利用山中积雪与雨水集水,水流源源不绝,我看我们伊吾也是天干气燥,现下初秋,用水更是不足,不知将军是否愿意试试此法?”高祯听后拍手称快道:“好极,我伊吾最缺的便是水源,如果能因地制宜,便是对我伊吾大大有利了。”百姓听得宇文琛计策,也是大为敬佩。高祯道:“看来是我用人不当,正好城中原先的左中郎将已去瓜州任职,我就任你为左中郎将一职,不必屯田。”众人见宇文琛突然之间位列高官,心中自是十分艳羡,但宇文琛确颇有些才华,旁人也无可辩驳。宇文琛有些不解,他只是觉得自己不必屈身耕种,没想到竟突然成了高祯的左膀右臂,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见高祯认真道:“伊吾中原人很少,我见你有些才华,但愿我俩能引为知己,便也不枉了。”
一日,宇文琛同高祯在伊吾城中查看。宇文琛对伊吾城的了解不过浮光掠影,正准备今日向高祯好好讨教一番。只见城中路上来往皆是胡人,见官兵前来,仍是绕道而行。除几个小贩正在经商外,城内安静异常,宇文琛不觉心道:“这伊吾城怎么死气沉沉的?”想他在帝都时以为胡人皆是善于经商,喜好歌舞,没想到此间却大大不同。
正欲宇文琛询问,高祯道:“你随我去西关看看!”高祯与宇文琛虽是宿敌之后,但此时已将两家的罅隙放于脑后。言谈所及,并无先人仇怨,俱是伊吾风土人情。两人策马前行,伊吾城是东西向,而且规模甚小,不出片刻便到了西关。两人不拉缰绳,在西关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宇文琛蓦地发现,自己已来到了绿洲边缘,远眺便是无垠沙漠。
此时正是日暮时分,暮云低合,秋风萧瑟,高祯指向北侧一峭壁,道:“那是昆莫峰,吐谷浑人暂避于此。”那崖岸笔立如削,壁垒天然,宇文琛只知薛世雄破伊吾后,吐谷浑迁徙他处,没想到竟与伊吾城近在咫尺。高祯续道:“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言辞之间,颇为慨叹。宇文琛道:“是因为伊吾兵力有限么?”高祯道:“薛世雄攻破伊吾后将原先百姓强迁至新伊吾城,加之为了邀功,大修城池,劳民伤财。伊吾人本就处在隋,吐谷浑,突厥的夹缝之中,厌倦战乱,此番又被隋管制,自是不满。伊吾的兵力有伊吾当地胡人,也有中原流放至此的屯田囚犯,但不过一千余人,大都是老弱病残,中间年少勇武的已被我选出……”宇文琛接口道:“是那天我来伊吾时看得的那些演武军士?”高祯点头道:“正是,那日我们正在东关之外演武。”
高祯指向远方,又道:“前方是高昌城,可惜有大漠阻隔,我等对地形不甚熟悉,如果吐谷浑与高昌联合后果将不堪设想。伊吾城形势不利,不但前方地形难以掌握,又有敌人随时策动……”抬头望天,宇文琛忽然惊呼:“看那边!”只见天边一片黑云正缓缓移动,天色瞬时变暗,高祯道:“好像是‘雨土’,快走!”伊吾地处沙漠之中,风起后常有沙尘浮动,宇文琛初次见得,大为吃惊。
回城后,宇文琛与高祯来到将军府宅邸之中,见得一人正在等候高祯。那是个着交领收腰饰边长袍的高鼻深目,蓄须胡人青年,高祯介绍道:“宇文先生,我正想给你介绍来着,这是右中郎将羯那罗,也是我的伊吾语老师,以后你们可要同心协力才好。”左右中郎将是伊吾城的肱骨之臣,没想到右中郎将竟是胡人。宇文琛躬身施礼,那人合十施礼,想来是个佛徒。高祯又道:“我虽来伊吾已两年,但伊吾话还是半生不熟,词不达意,想是我常常痴迷演武,疏忽了和百姓交流的缘故。”
宇文琛心道高祯鲜卑话倒说得好,又向那胡人青年介绍自己道:“我,宇文琛……”他以为那胡人不精汉话,谁料那人字正腔圆道:“宇文琛先生可是北周之后?”宇文琛哀叹道:“亡国之后,羞于再提。”羯那罗道:“我是伊吾人,但早年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会说几句汉话。”答得很是不卑不亢,令宇文琛大为吃惊,羯那罗续道:“关于伊吾的风土人情都可问我,伊吾民风淳朴,百姓乐善好施,虽在先生看来或许不堪一提,但却也是块宝地……”“哪里,哪里……”宇文琛忙不迭地赔笑。
“哥。”只听一女子唤道,进了府来。那女子雪肤杏眼,眉如远黛,身着锦制间色裙,脚蹬贴金靴,典雅华贵,又干练潇洒。宇文琛不觉看的痴了,这女子与中原女子柔婉秀美相比自是别有一番气魄。羯那罗怒道:“你怎么又这么没规矩?!”忙抱拳道:“舍妹乡野女子,不懂中原规矩,望将军原谅。”高祯还未答话,那女子便笑道:“哥,我和高将军已经是朋友了,他不会责怪我的。”笑语盈盈,望向高祯。
羯那罗向宇文琛道:“先生见笑了,这是舍妹羯那迦。”羯那迦双手合十作揖,大方得体。西域女子并无中原诸多繁文缛节,虽与陌生男子相见,却也并无忸怩之态。“羯那迦,羯那迦……”宇文琛低低念着,盯着羯那迦那似乎流动的眼波,竟似痴了一般忘记回礼。“咳咳。”高祯见他这副样子甚是让人难堪,忙岔开话题道,“羯那罗兄弟,我接管伊吾这两年来,自以为总是尽心竭力,可伊吾百姓却仍拒我于千里之外……”
“将军,怕是你误会了,只是长年战乱,百姓有些疲惫了。”羯那迦笑道,“谁记得下月有个什么日子?”宇文琛喜道:“姑娘说的可是盂兰盆节?”羯那迦道:“正是!”“这盂兰盆节……”宇文琛刚要答话,羯那迦却向高祯问道:“将军可了解这盂兰盆节?”宇文琛不禁感到些许失落,只见羯那迦那流动的眼波似都投注到了高祯身上,而高祯却浑然不知,淡淡道:“我倒是知道一些,可是七月十五么?”
宇文琛道:“盂兰盆节又是又称为僧自恣日,佛欢喜日,是供佛敬僧仪式及超度先亡的节日。”羯那迦道:“先生也是佛门中人?”宇文琛见她对自己礼遇有加,忙道:“正是,想我在长安时,每逢盂兰盆节,城中诸寺皆作花蜡、花瓶、假花果树等,各竞奇妙……”羯那迦不禁听得痴了。羯那罗道:“我伊吾是西域佛国,往年盂兰盆节景象也是热闹非凡。”“好!好!好极!”高祯大喜道,“那迦你真是聪明!”又向羯那罗道:“不如下月的盂兰盆节,我们好好准备一番,请来西域最好的名师大德,再请来些舞者歌者。”“太好啦!”话没说完,羯那迦已拍手叫好,“伊吾好久没这么热闹啦!”那流转的眼波又投在了高祯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