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兰盆节本是依《佛说盂兰盆经》而来的****,在中原,梁武帝萧衍首次依据《盂兰盆经》的仪式,创设盂兰盆会,大开斋筵,广修盂兰盆供,供养十方众僧,旨在奉劝世人恪守孝道,孝亲敬亲。宇文琛依稀记得年幼时长安盂兰盆节的盛况——净坛绕经、上兰盆供、众僧受食……林林总总,好不热闹。
中原盂兰盆节发端于梁武帝时期,尚未具规模与形制。西域本就是佛教传播至中原的要道,受佛教影响更甚,盂兰盆节也更具规模。伊吾的盂兰盆节为期三日,节日期间,百姓遵守“八戒”,即离杀生,离不与取,离非梵行,离虚诳语,离饮诸酒,离眠坐高广严丽床座,离涂饰香鬘,离食非时食。八戒之中本有远离歌舞观听之内容,但西域诸国素来醉心于歌舞音乐,西域乐更是远播诸国。所以盂兰盆节期间,伊吾并未禁止观乐舞,往往借乐舞形式表达佛法,更使百姓沉醉其中。宇文琛虽初来此间,知晓伊吾乃西域佛国,倒也不觉陌生。
盂兰盆日一早,高祯请来的高僧大德便在城中心伽蓝中宣讲《佛说盂兰盆经》,前来听经的百姓竟将伽蓝围得水泄不通。傍晚,伊吾城灯火通明,若按往日,晚间伊吾城为防止吐谷浑来袭必定实以宵禁,而今日解除禁令,百姓可自由在街市玩乐。
街道两旁全部缚上了胡杨木火把,摇曳风中,甚是绚烂,虽是夜晚,竟将这条街市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路上人流如潮,欢声笑语不绝。高祯,宇文琛,羯那罗,羯那迦四人亦随人流随意闲逛。高祯见伊吾百姓各个笑语嫣嫣,沉醉节日之中,方才稍微安心。
只见街边的小摊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安息的香料,斫句迦的宝石,龟兹的雕刻……宇文琛不禁看得痴了,一件一件拿在手中把玩……
“这是什么?”宇文琛拿起一块黄褐色的,有光泽的石头,只见上面精心雕琢着一副图案,竟是《佛说盂兰盆经》中目连救母的典故,雕刻之精细,实在巧夺天工,不禁叹道:“好精细的石雕!”“那个可不是石头,”羯那迦笑道:“那个是上古成形的木头,乃是我们伊吾独有的。”
宇文琛还目瞪口呆之时,只听锣鼓唢呐齐鸣,周围的人群发出阵阵呼喊,愈发拥挤。羯那迦叫道:“是狮舞!”只见一对由伎人扮演颜色不同的狮子远远走来,每头狮子有两个戏狮子的劲装男子牵着,手中拿着红拂不断逗引狮子,狮子摇头摆尾,做出俯仰起落的各种舞蹈姿势。蓦地,一对狮子腾空而起,张开血盆大口,竟直剌剌地喷出火焰来。宇文琛一惊,忙躬身回避,生怕引火上身。可周围的百姓仿佛早已习惯于此,争相拍手称绝。再看高祯也是连连拍手叫好,道:“刚柔并济,好个狮舞!”羯那迦道:“这本是尉犁国的舞蹈,没想到此番能够在此得见。”
话音未落,又见一队女子婀娜而来,随着唢呐声翩翩起舞。为首的一女子两手各持一小巧的装水碟子,指挟竹筷,和着音乐,边打边舞,反复旋转。宇文琛等人当真看的惊心动魄,生怕那女子一个步履不稳,头顶的小碟会摔碎。而那女子竟面带微笑,从容旋转,头顶的小碟当真是纹丝不动。之后,那女子又头顶一顶精美的油灯起舞,她反复跃起,跳跃,灯火不灭,灯油不外溢。
“好!”高祯一行人不禁高声赞美。宇文琛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突厥可汗之女阿史那嫁至北周,阿史那自幼喜爱乐舞,突厥可汗为了排解阿史那寂寞,便将浩浩荡荡一队几百人的乐舞班子派来北周。乐舞队伍中曾有一名声动京城的西域舞女,最擅长小碟舞和灯舞。佛教以灯喻意佛法之破除黑暗,灯舞也就带有求神赐福消灾之意,因而灯舞在宫中颇受欢迎,而后更是名动京城,百姓争相一看。一次,宣帝提出整个伎乐班子一齐操练灯舞,也便将灯舞远播全国,但那西域女子称这灯舞乃是家族相传,极难练习,短暂时间内难见效果,宣帝才不得已放弃排练。
可眼前这个女子怎么可以将灯舞和碟舞表演得如此出神入化?灯舞不是那西域舞女的不传之秘吗?难道她和那舞女有什么渊源?宇文琛不解,望向那舞蹈的女子,见她虽也是高鼻深目,隐隐有胡人影子,但与羯那迦却不大相似,到底哪里不似,却也说不清楚……一曲舞毕,那女子躬身致谢,退到队后,整理行装。宇文琛心下好奇,跟随那女子,那女子抬头望见宇文琛时,眼中似乎也有一丝惊异划过……
宇文琛自感自己唐突,赧然一笑。那女子并不在意,轻声问道:“先生何事?”“姑娘可知,北周宫中亦有一女子最善此舞,曾名动京城……”宇文琛缓缓道。那女子大惊,道:“先生说的可是龟兹有泓?”“正是,”宇文琛道,“‘晚来横吹好,泓下亦龙吟’,便是形容她的。”那女子颤声道:“先生也是帝都人吧?我见你仿佛有些眼熟……我是有泓的女儿,如琳……”
众人知他们是故人相见,不便打扰,羯那罗道:“我们先去前面看看!”便随着拥挤的人潮离开了。
宇文琛道:“我是宣帝第六子,流放此间充军,现任左中郎将。”如琳盈盈拜倒,道:“原来是六王爷,小人有眼……”“可别这样,”宇文琛忙道,“姑娘可听过一句诗‘与君初相识,似如故人归’,我们皆是零落此间,又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姑娘,你怎么也来了此地?你母亲呢?”如琳见他毫无贵胄架子,不禁一笑,道:“母亲大人早已过世……”宇文琛提及如琳伤心事,有些愧疚,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两人一齐走在喧闹的街市,如琳道:“母亲当时在京城很有名气,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官看上了她,也就是我父亲。父亲答应给她名分,但是母亲怀了我之后,父亲却突然变卦,说家中长辈坚决不同意一个西域舞女进门……母亲只好在宫中将我养大,我学了她的绝技……后来杨坚篡位,在宫中大开杀戒,母亲也……”话到此,如琳泪盈于睫,声音蓦地哽咽了许多,“我一个人不知道去哪里,小时候,总听母亲说起她的故乡龟兹,她常说龟兹是西域佛国,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我想回到母亲的故乡看看。我一直走,一路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没有饭吃,被官兵追赶,还陷入沙漠里,没有了盘缠我就像这样表演……后来在瓜州我遇到了一队表演的舞姬,跟着他们一起来了伊吾……他们一直来往于瓜州与伊吾表演,对于来往的道路很熟悉……如果没有他们,我一定过不了大沙碛……就这样,走了好久,终于到了伊吾……”
宇文琛心如刀割,想到自己从长安一路而来,受官兵折磨,又近乎陷入大沙碛之中,种种苦难,岂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忍受的?她究竟是如何挺过的?如果没有跟随那队表演的舞姬,她如今又是在何处?他颤声道:“没事了,你不是找到我了吗?我们虽然从未相识,但是也可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宇文琛的声音陡然哽咽了,想他少年时遭逢家族被屠的大劫,流放充军,没想到在这里,竟然遇到了与他的遭遇如出一辙的故人……喜耶悲耶?千万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当真难以名状。
如琳道:“先生,你知不知道龟兹离这里还有多远?”宇文琛略加思忖,答道:“据《西域图志》记载,龟兹距此仍有很长路程,而且中间还有数片沙漠相隔……最近伊吾为防吐谷浑严禁百姓外出……不如,你且在伊吾暂留几日?”宇文琛见如琳颇有犹豫,强作笑颜道:“别担心,龟兹乃闻名遐迩的西域佛国,又出过鸠摩罗什这样的高僧大德,我也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如等禁令撤后我俩一同前去龟兹可好?”语毕,宇文琛有些悔意,自己现下是伊吾中郎将,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但见如琳轻合双目,泪珠滚落,宇文琛心中大为不忍,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他心中翻滚。他忙坚定道:“我们一起去龟兹……可好?”
西关外,高祯正骑马在沙碛上漫步。与城内的灯火璀璨截然不同,西关外的万里沙漠萧索而落寞,在秋风的拍打下显得有些诡秘……“得得得……”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在杂乱风声中听得并不清晰。如此深夜,谁又会独自来到西关?可是手下军士?高祯高声道:“谁?!”他立刻双手按剑,若那人再近身一步便会血溅三尺!
“是我。”柔和的声音,竟是羯那迦。“是那迦啊,城中的盛会结束了吗?”高祯的目光没有落在那迦身上,相反的,投入了漫漫天际。那迦道:“还没有,我看你一个人出来了,不放心你……”高祯不觉一笑,心道:“自己是个武将,守卫伊吾本就是自己重任,哪里需要一个女子来不放心自己?”朗声道:“是啊,今天我破例,在伊吾大办盂兰盆节,放松警惕,怕是吐谷浑会乘机来袭……”说罢指向昆莫峰,“看,那么近。”那迦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始,只是愣愣看着高祯牵着马来回徘徊……
忽然,那迦道:“你听!”“什么?”高祯问道,他屏息凝神,却只听见呼啸的风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迦忙道:“是马蹄声!很多!”高祯疑惑,他内功深厚,又深得上好内功心法真传,隔空听音的本事本来不差,可是此刻,他却只听见鼓槌胡乱砸鼓一般聒噪的风声。那迦道:“是很多马,我在大漠生活久了,听得出来。沙漠传声音比空气快!”“果然如此!”高祯连忙调转马头,朗声道,“想是吐谷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