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一家都姓陈。小陈和丈夫一同从福建来京做茶叶生意，在对面新开张的天客隆超市一楼租赁了一个小小摊位。茶叶生意清淡，小陈就有许多时间熟悉住所附近的环境。小陈有个九岁的小男孩，交了一笔赞助费后在老虎洞小学借读。小陈夫妇租住在河对岸小区一幢塔楼的地下室，父亲是在早锻炼时认识了小陈的孩子。
小男孩有一张成熟的脸，早晨起来去上课，看见我爸走太极圈，就站住了，慢慢地凑将过来。我爸比比划划一阵，甚是得意，忽而明白这忒小的孩子，怎么不去上学。小男孩成熟的眼神打消了我爸的疑问，没有问出口。玩了大半天，小孩走了。第二天，小陈牵着小男孩的手送他上学，我爸看见了，主动跟小男孩打招呼。
小陈是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却有着老派的着装。她从来只穿高跟鞋，好像生下来就是穿着高跟鞋的城里人，她的花外套有垫肩，裤子有裤线，脸上一般没什么表情。当她得知我妈是某中学的老师，便常来拜访，送些散包装的新茶，请她给小孩辅导功课。同时，小陈力劝他们投资入股，跟着一起做茶生意。我爸也推心置腹地劝诫道：你们不要长住地下室，不通风、潮气大，对身体不好，还是租个别处的房子为好，我给你们打听打听？听说，一楼老张家要出租房子。
我爸不是做生意的人，小陈也并不特别在乎住在地下室里。老张家一楼的房子，小陈应邀来看过一两回，认为房租稍稍高了些，终究租给了一小家装公司。陌生人来往频繁，单元门常年敞开着，邻居们不干，又转租给了水站卖水的。楼前便堆积起了小山般的塑料水桶，蓝莹莹的透明小山。我妈并没有时间给小陈的孩子讲应用题，这是因为她自己常年只是算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家庭账，而学校又不考这些，专考两列火车对开这样类似交通部门该知道的问题。有一回辅导了两道题，第二天学校老师说是错的。小陈的孩子聪明地改口叫她奶奶，不再叫她老师或阿姨了。
不动声色的小陈从不反对结交几个当地人为友，况且，我爸看起来又是那么热情和直率，毫无芥蒂，于是，有空便来坐坐，随便聊聊，只言片语，就大致明了这里的举足轻重。女人终究是甘为孩子作人梯，距离不远的龙潭湖体校有围棋班，她带着孩子报了名，又报了乒乓球和手风琴班，终日陪练，便少有闲暇光顾。
这个时候，扭秧歌和跳集体舞的风气正盛，从大桥底下蔓延开来，大有星火燎原之势。一时间，全北京、乃至全中国的闲人都朝着这一带拥挤过来。我爸置身在这个热身的浪潮当中，缺乏周拳师冷面决绝的勇气，自然未能免俗，被携裹着尝试一些新名目。这些新名目调动起了他本性内的活跃因子，却让他忘掉了全身心锻炼时所享受纯粹的愉悦。
他喜欢的是扭大秧歌，反串丑角。脑后扎个翘起来的假辫子，鼻子中间涂一片白，抹着大红嘴唇，舞动着大红丝绸扇子，同样由另一个老男人扮演坐花轿的俏娇娘，两个人不时还互相投送媚眼。父亲扮演得十分逼真。他荒疏了拳术，每天晚饭后便直奔立交桥下的秧歌队。
那里已经有20多号人聚集，不论刮风下雨，只要鼓擂起来，锣敲起来，四面八方的闲人便蜂拥而至。天桥栏杆上颅鹚一样争先恐后地伸出几排脑袋来，附近工地上的一半的民工都趴在栏杆边上观看。路过的公共汽车上探出许多脑袋来，不管售票员吆喝让注意安全，朝着锣鼓喧天的场子里指指点点。已经有人来洽谈，准备在庙会上请众人去演出。然而，不久，附近的邻居打了110电话，说红火的秧歌队扰民，于是，歇了一周。不知道晚间那些围观的眼神将何去何从，这近乎梦游的汹涌人流会多么失望。
立交桥不远就是一座过街天桥。天桥下的人行道上活跃着一支狂热的集体舞爱好者。在秧歌队歇业的一周时间里，父亲迅速加入了跳集体舞的行列。
跳集体舞的人并非自发，而是有个叫老宋的组织者。老宋身材颀长，是某舞蹈学校的退休老师。在此学习跳舞的人第一个月交30元，保证学会，此后就可以长期免费跳了。老宋每晚从家里提一个硕大的手提式录音机出来，播放舞曲，言传身教。附近工地上的一半民工被吸引到了这里。他们当中只有两、三个年轻人参与跳舞，当然也是要交钱的，其余的则很害羞，只是围观，勾肩搭背，推推搡搡，却鲜有上场，干脆蹲在四周看热闹，目光愣怔，贼亮，时不时呵呵发笑。
我爸拉着我妈一起来，老宋不知怎么许诺给他特别的优惠，两个人只交了一份钱。既然交了学费，他就不在乎秧歌队，而是专心学习起桑巴，伦巴，恰恰之类的舞步。因练武术腰身变得雄健起来的父亲突然变得妖娆灵活起来，他在嘴里喊着“恰恰”时，两个跨居然触电一样抖动得很有节奏。
这一块空地是商场的露天停车场，而停车场占的又是大部分人行道。商场晚上8点钟关门，6点半左右，集体舞爱好者们就从四面方聚集过来，乐曲从老宋那台高亢嘶哑的手提喇叭里传出来。此前，谁也没想过，大量的中国流行歌曲乃至民歌，只要稍加变种，变换节奏就是桑巴和恰恰，我想，这是不是老宋率先发明的呢？
停车场里喊着“倒车，倒车，请注意”的小货车，人行道和过街天桥上的行人，借着商场霓虹灯的闪烁和橱窗里的灯光，到处人影幢幢。在这混乱的人流与车流当中，分成三排九列的舞者们镇定自若，沉醉其间，中间的一两对带舞的人跳得比较活跃，边上的一对对，跳着跳着就与围观的人群混在一起了。
随着料峭春寒的退却，短暂的春天一眨眼就没了，初夏来临。我看到的这一段时间的父亲的生活可以用繁忙和活跃来形容，他似乎找到了通往快乐的捷径。随着气温上升，天气好转，在清晨和夜色两个晦暗的时刻，人们就像隐藏的老鼠一样蜂拥而出，涌向楼群和街道之间一切空场，集体释放一天天的欢愉，风雨无阻。
但是，没多久，富有魅力的老宋下楼时不小心跌断了脚脖子，他的舞蹈班有面临解散的危险，与此同时，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也就是在商场的另一个侧门前的停车场上，据说是音乐学院退休的老师也开了一个舞蹈班，它的收费是每人25元，女舞者一律免费。爸爸被老宋委以重任，担负起现场动作指导，老宋本人只搬个板凳在一旁观摩。晚上9点钟结束之时，父亲护送老宋回家，负责提宝贵的录音机等一些杂物。父亲成了老宋离不开的好助理。但是，老宋的伤情总不见好，父亲并不愿意受着任何的约束，时而也就出现了旷舞，但是，他分明又为此感到不安。在内疚一阵之后，父亲索性躲着老宋不再去跳集体舞了。此后，老宋不得不解散了跳舞班。
解散了跳舞班，老宋发起了美食会，他是一个喜欢美食的人，当琢磨好一场丰盛的宴席后，便请了父亲和几个老舞友。他只当了一次座上客便不肯再去，因为老宋家的招待实在太殷勤了。海鲜是主打，亲自到天坛的红桥海鲜市场采购，活虾，活鱼，鲜类，辅助与各种新奇的做法，光是做一道四喜丸子，拌肉馅的调料就有十几种，除了能想到的，更有珍奇高汤调和。他们准备一餐大约花三、四天的时间。他说，这样大的人情我是没法还的。
老宋乐善好施，屡次请老爸和几个贴心的舞友到家中来做客，都被拒绝了。直到有一天，从藏区下山来的一位活佛带着徒弟来拜访老宋，住在老宋家。活佛是老宋在廊坊开服装厂的女儿请来的。这期间，父亲才又恢复了与老宋的往来。他并不信佛，但是对紫红袍子的远方来客充满好奇，并且自愿带他们前去雍和宫参观。
仅仅是跟这两个奇装异服的僧人站在路边打车，他便有一种奇怪特的满足感，他感觉来往路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身上，而他则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们并肩在一起，而且早就如此。一辆黄色的面的停下来，十五块钱，把他们送达目的地。
身着僧袍的活佛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脸膛紫红，面容祥和，眼光清澈，紧跟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喇嘛，稚气未脱，同样目光明亮——看到他们的第一眼，父亲就被吸引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目光清澄的人，他们的眼光好像看进他的心里去，把他的心里也照得亮堂堂的。这世界上真没什么值得忧虑的——他们像是在跟他说，看着他的时候，听他说话的时候，像是什么都懂。想到两个人一句汉语也不懂，却在老宋的家里泰然自若地行走坐卧了了一个多月，见客，游玩，到处看看，不用说，充分地享受老宋周到的宴请——这在父亲是无法想象的，也是违背他的生活原则的。他的生活量入进出，这样轻松和恣意，他还不敢。
衣袂飘飘又语言不通的两个同伴，只是同行，没有说什么话，却让父亲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好像“夏利”车飞驰的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他每天生活的这个城市，而是前往一个遥远的目的地，而他只是一个游客，单位派他到外地出差，他又半路开小差外出游玩。什么都是在外面的，他只是看看，尝尝就好，不带走什么。总之，不用操心去抓紧什么，不必紧盯眼下，只是到处走走，随遇而安，而什么都好像是为他备好了，一切发生的都那么合适，恰如其分，正如其所料，那么让人舒坦自如，犹如一只大手推着他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和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他的体内充满五彩的泡泡，世界变得透明喜悦。
在与两位僧人告别的时候，他脚踏在地，萌生些许伤感，同时，又对自己的体验心怀疑虑。他们看起来倒是轻松，笑眯眯的活佛轻轻拍一拍父亲的肩膀，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当一件有特别意义的事情发生在生命里的时候，其实，我们并不能在那一刻就确切知晓它的意义所在，往往要等过一段时间，才慢慢地想起来，然后，建立起连接。而在这段时间里，任何的荒诞的尝试都有可能，任何的考验和混世都是必须。
某天放学后，父亲神秘兮兮地拉我，七拐八拐第摸进一处老居民楼。楼房一层的居室里十分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香气，让人心头莫名地松快。已经有几个中老年男女围坐在一起，当中是一个花白髭须的老者，秃顶，长脸，微睁双目。父亲一路交代：今天好不容易赶上大师在，让他给你看看。
老者睁开双眼，目光炯炯地看我一眼，让我把右手伸过去。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但却有个声音在示意我这样做。我迟疑地没有动。一个妇人抓了我的手扽了过去，说：你快给看看，你给看看！
我不知道，老者能从我手上看出什么端倪。只见他看着我，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或许是很浓重的口音吧，站起来，迷迷糊糊地就离开了。父亲送我出来的，让我先回家。在里面也只有一会儿，可外面的天色也已暗，路灯都亮起来了，让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许是胃里空落落的，我饿了。父亲回来转述了那位老者的话：还不错，看出些紫光来！父亲好像非常兴奋，紫光是最好的！其次才是红光和蓝光。
紫光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
紫光么，就是说，你会有出息啊，紫气东来么！他的自豪溢于言表，却让我倍感羞愧。他就像一个膨胀的气球，而我却担心看到气球爆裂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将是罪魁祸首。
不知道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出了紫光的缘故，父亲在他的小社交圈子里开始频频地提到我的存在，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为了让那个大师来给我看一下，他心甘情愿地交了50块钱的香火钱。老者声称每个人的腹部都有一只咕咕叫的“鸽子”，首推的是那户居民家里的6岁的小女孩，虽然她人小，但是她已经有了一只具有识别能力超强的鸽子，所以小女孩具有预言能力。这个神秘的小团体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呢，但是，该有别于美国华府的那个****。
肚子里的鸽子有什么用？
识别啊。
识别什么？
跟信鸽一样，识别方向吧。
父亲这么说，我就更不懂了。我的邻居有家人是玩鸽子的，是当地的拆迁户，把生活在大院里的爱好搬到了楼上，多年来痴心不改，阳台上一天到晚臭烘烘的。他的鸽子也不老实，经常流窜到我家的阳台上吃喝拉撒，毁坏一切可以毁坏的东西，溺便做记号。
一只傻乎乎的鸽子在某天傍晚闯进了家里，被我用渔网网住，痛杀果腹而后快。我想，我是不是肚子了也有一只冤屈的鸽子呢？
****们带给了父亲一个绝密的消息，通县香河有一位老太太，无疾而终，死后已经一年多了，停在家里，尸身不腐，宛然若生。老太太生前与人为善，广结佛缘。****人士神秘的神情和语调暗示了他们那位同样来自香河附近的大师所拥有的能力，同时也暗示为人处世的交换法则。父亲于是自觉自愿地递给老者50元钱人民币，表示他的诚恳。不过，一向比较节俭的他很快为自己的慷慨感到后悔，他觉得50块钱是不是太多了，如果只是为了表示诚心，那么，5块钱和50块钱应该是没有区别的，如果对此计较那不是违背了结善缘的基本法则吗，也显然违背了修行成大师的基本条件。他感觉这个衡量尺度比起世间的更加变化莫测。他渐渐疏离了****，转而自我修行，就像他能发现周拳师的局限一样，他同样发现了****交际上的不诚实。
在晨练的人群里不乏练气功的团体，已经传了出来有人为此散去家中钱财消灾，在公安机关的眼中就是受骗上当了；也有人走火入魔，俗称得了神经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