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知道,她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我的。或许是当病治好的时候,更或许是,被宣判无法治愈的时候。但我没想到,这一天会那么快地到来。
那天,有一个兄弟打电话给我,也没有说清楚什么原因,就让我带家伙去XX地点集合。其实这很正常,像我们这伙儿人,无论谁在外头受到欺负,只要打上一圈电话,所有兄弟都会去帮忙。而如果哪个没有到,那他就不再是自己人,日后他会在行业里遭到挤兑,难以立足。
我也打过不止一次群架,以前印飞总是拉着我站在最外围,告诉我不行就跑。我拿过本市中学生田径赛的短跑冠军,而印飞和我旗鼓相当,脚步声总是在距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那天却不知怎么回事,眼睁睁看着对方高举器物向我投来,愣是没有闪躲。后来我想,也许是印飞不在的缘故,以往这种时刻都是他死拽着我跑。事后还要挨我一顿笑骂:“硬拼咱也能赢,跑什么跑,胆小鬼!”
那是一壶没有盖盖子的开水,直直泼在我的脸上,我甚至听见了吃铁板饭时那种嗞嗞作响的声音。在这个瞬间,一切就仿佛影碟卡住了,挥拳的手停顿在空中,嘶吼也消溶了,所有的鸡飞狗跳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把目光投向我,神情惊异。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快冲冷水!”然后大家手忙脚乱地开始找水管。没有水管,几个敌人像推板车那样粗暴地把我推到一个水龙头下面,结果轮流拧也没拧出水来。
在去医院的途中,我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次剥皮,疼痛是深入骨髓的。诊断结果下来,三级烫伤。
自此我从未照过镜子,但我曾经偷偷百度过“三级烫伤”这个可怕的名词,所弹出的照片可以类比美国恐怖片里吸血鬼满嘴粘液、掏人心挖人肝的场面,足以让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在看过之后当晚做噩梦。
连我自己也觉得恶心。
一开始,婕每天忙完案子就来医院照顾我。她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每次拿药给我吃的时候总是往我手里一塞。我知道她是带着气的,怪我为什么要参与那些蠢事,怪我闯了大祸并且酿成终身无法修复的苦果。
到了拆纱布的日子,当护士轻轻揭下最后一圈纱布,婕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脸色变了几变。之后为我护理,她总是目光闪烁,避免直视。像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从来不会去看瘸子的腿。
有一晚她让护士在病房里多加了一张床,就睡在我旁边。我半夜里口渴得厉害,起来倒水喝,喝完看了看婕。她睡觉时嘟着嘴,好像受了什么委屈;还有点不太安分,双臂都伸在被子外面。我想把她的手臂放回去,刚一触及,她便醒了。
她醒来的那一瞬间,我觉察到其目光一震。我想在那个时刻,她的意识是混沌的,混沌到没有认出我来。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怪物站在床头,她受惊了。
婕一直悉心照顾到我出院。此后来看我的次数逐渐减少、减少,直至再也不出现。
她最后一次从我的住所离开之前,曾摸着我的脸说:“一个人不爱惜自己才是最大的罪。你要保重。”那时我能感觉到她的手附在蜿蜒的纹路上,在轻微颤抖。
我从来不认为婕的离开是背叛。我的伤疤不是救人的勋章,而是惹祸的惩罚,我将一辈子背负这个惩罚。就连我也不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又怎么能够去苛求别人。
没过多久之后,我想把她留在我这里的一些东西交还给她,其中就包括那本她时常翻阅的《法律之门》。到了她家,犹豫很久才下定决心敲门。可开门的竟是一个陌生女人,她告诉我婕搬家了。我接着问搬去了哪里,陌生女人冷漠地回答不知道。我又偷偷去她所在的事务所附近守株待兔,一连几天,始终未曾见到她的踪影。
这是最让我难以释怀的事情:是不是人离开之后信任也会逐渐消失?是不是把我当成十恶不做的罪犯,因为害怕被报复所以避得远远的?
直到一年后的某一日,我终于有机会再次见到婕的容颜——纯黑白色的。那是一张遗像,在电视屏幕上占了全屏。
那日,瞎子吃过午饭就出了门,我在家里闷头睡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瞎子却迟迟未归,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瞎子的活动范围一向很小,最远也不过去河边钓鱼,至多两三个钟头就会回来的。今天是怎么回事?
鹦鹉毫无缘由地发出难听的噪声,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飞跑出去找他。从田里一直找到河边,始终不见踪影。过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有时候也会去老唐所在村落。
果然在半山腰找到了他。那时他正抱腿坐着,额头上有一抹已经凝固的鲜血,喉咙里发出低沉沉的、呜咽般的呻吟。想必他是跌倒了,伤着了。我走过去,蹲下身,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膝头,告诉他:我来了,一切都不必担心。
我低下头细细察看,他的小腿处大概被树枝之类的东西刮伤了,皮肉向外翻着,鲜血汩汩;是比较深的伤口了,不过应该没有伤及骨头。我脱下里层的一件衬衫,帮他做简易的包扎。这类救护的活儿我干起来也是驾轻就熟,以前在外面打架受了伤,我和印飞总是做彼此的小护士。
他大概是走不了路了,于是我把他背在背上。他很轻,突兀的骨头有点硌人。我很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抢了他太多食物,所以他饿瘦了。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盘算着该给他弄点什么吃的补补身体。不如炒猪肝吧,他流了那么多血。
到了家,我又找来医药箱。瞎子的自我保护意识还不错,医药箱里的各类药品一应俱全。我帮他上了药,又重新包扎一遍。等他睡下了,我才出门去买猪肝。
回来,炒好菜做好饭,想叫瞎子起床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对劲——体温很高,额头就更烫了。我喂他吃了一片退烧药,又加了一床被子;因为他喃喃喊着阿周,我只得一直守在床边。
夜幕降临时分,瞎子出了一身汗,烧似乎也退了些。他勉强支撑着起床,喝了一大碗我煮的粥,接着又昏昏睡去。
我又守了他一会儿,见他睡得还算安稳,就回房了。可是辗转反侧良久仍然无法入睡。于是我爬起来,从工具箱里搜出一个小手电,借着手电的微光出门了。
照例是很长的路程,我来到市里的教堂。复古雕花的拱形铁门敞开着,里面头戴金冠的圣母像半隐半现,恍惚中婕的面容、身影与之重叠了。她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我的方向,抬起的手臂似乎在指引我进去。我进去了,第一次跨进这道门,内心坦然,因为我知道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引渡我。我流了泪,告诉她:我可能有了一个亲人,但他现在生病了,我很害怕会失去他。这种恐惧与之前害怕挨饿受冻、害怕坐牢的恐惧相比,竟是更为不堪承受,和更为无助的。我想如果有神灵,是否每个人都可以公正地祈求一个希望?我惟一的希望仅仅是他能够好起来。
我在教堂的长椅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瞎子的烧退了。他正叼着烟寻找火柴,满桌子乱摸。我想起来火柴被我用过之后放在卧室里了,连忙进去把它拿出来,悄无声息地放在桌子上。他摸到了,咧了咧嘴角,自语道:“我就说我没记错。”
他还有力气在田里溜达了两圈,喂了鹦鹉,还煮了一锅小米粥,做了狮子头。
他从不刻意询问我在哪里,我也仍旧像个隐形人那般行动,但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奇妙的默契。
我默默地夹起一个狮子头放进他的碗里,他喝粥的时候感觉到了。他大声笑起来,浑浊的声音在喉咙里碰撞。他说:“你昨天做的粥太淡了。”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我以为他彻底好了,一切有惊无险。谁知道只是假象,到了夜里,他烧得比之前更厉害了。我又给他喂退烧药,没有用;给他敷冷毛巾,也没有用。此时我惟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去求助老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