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以后我顺利毕了业,婕托人把我弄进一个小法院做非编制的书记员。可我实在是不争气,一来打字速度跟不上,双方律师的唇枪舌战都结束了,我大概才起个头儿;二来学得不好,他们口中的专业用语我几乎全都听不明白,不知道如何去记;三来,最为重要的一点,我对此根本就没有半点兴趣。于是在庭审之时,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时而涂鸦一张法官的画像——拉长的脸和严肃的胡子,向希特勒靠拢;时而重复敲击单调的词语,比如:午饭午饭午饭午饭午饭……
如此几日,法官大怒,我被炒了鱿鱼。
婕并没有怪我给她丢了脸面,只是叹了口气,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我反倒越发良心不安,觉得辜负了她——这又是她所赋予我的,一种全新的心理感受。生平第一次,我道了歉。
她又让我给她当助理。这下子,我专业知识上一片空白的情况被她发现了。她气得好几天不理我,气消之后又开始给我补课,耐心细致。这回和成考可不一样,内容复杂艰深得多。我无心恋战,遇到困难只想逃避。她越逼我,我越烦。我们开始常常吵架。
“要我说,你小子是中了大乐透,就惜福吧。”印飞当着婕的面这样说,还把她好一通夸,直到最后才露出本意,“哎,我最近经济上有点儿问题,能不能借点钱?”
开过一次头之后,印飞便隔三差五地找借口向婕借钱,有时也从我这里拿。我觉得不对劲,他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啊,有时甚至很抠,说是多少得存点老婆本。婕也把一部分的注意力转移到印飞身上,为他找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可不到一周他就不干了。
婕拒绝再借钱给他,他就来求我。我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其间他终于说出憋了很久的心里话:“你不就是一个小白脸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话音未落,我已经一拳打了过去。我们扭打成一团,扯得衣服七零八落,我这才发现了印飞的秘密:他的手臂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印飞跪在地上痛哭,抓着我的手,哀求我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身为律师、且义正词严的婕。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不巧,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婕突然出现在门口。(我给过她大门钥匙。)
随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婕带来强制戒毒所的民警,像制服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那样,毫不留情地把不断挣扎的印飞死死压在地上,再用手铐铐住。
送印飞走后,婕对我产生了怀疑。有时候我们聊天聊得好好的,她会突然来一句:“老实说,你有没有碰过那玩意儿?”我指天发誓没有碰过,但是过两天她又会问。一而再再而三,我终于恼了。
那时候还是十二月份的寒冬,前一天才下过大雪,我们刚从戒毒所探望印飞出来,(他的情况不太好,人瘦了一大圈;见到我们很激动,拼命拍着桌子求我们带他离开,眼睛都红了。)婕再次提到这个问题:“你真的没从印飞那里尝试过?”我一下子爆发,像是做打架准备似的使劲儿把袖管往上撸,可是因为穿得太厚,怎么也没法儿露出上臂。于是最后,我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羽绒服、毛衣、毛背心和衬衫,一件一件地全部掷在雪地里,就那么光着上身站在婕面前,大吼:“你自己看吧,自己找吧!别他妈天天问我!”
大概因为生气,我完全感觉不到冷。而婕,已经被我吓得抽抽搭搭。
在那一阶段里,我和婕的关系恶化到了顶点。
回忆就着酒来尝,是最好不过的。我在婕楼下的酒馆里喝醉了,然后就近找了个便宜旅馆,蒙头大睡好几日。中间醒了就叫份快餐,叫两瓶酒,吃完喝完再继续睡,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年,很有些醉生梦死的意味。
直到几天后再也睡不着,我觉得可以了,瞎子那边应该完事儿了吧。
回去之前我先去了趟墓地。第一次来看她,我先找管理员询问出墓碑的具体位置,然后在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两束白菊花、两叠纸钱、打火机和一些水果。上去找到她,遗像是用的一张工作照,调成黑白的了。一丝不苟的模样,很肃穆。她的坟前是干净的,铺满白菊、白莲、马蹄莲等素色的花,两旁还种着青翠的松柏。她死了,那许多憎恨过她的人再也伤害不到她,而更多受过她帮助的人则尚未忘记她。她的坟墓打理得真好,用不着我来操心了。
我把买来的东西分给她的左邻右舍,请他们多照顾她。这样就可以了,我没有留下什么给她,甚至没有在她墓前停留,就匆匆离开了。
我是没有脸见她的。
回到瞎子那里的时候他正在数钱,娴熟地摸着纸钞上的盲文面额标记,一张张放进饼干盒里。藏好了钱,他回卧室去了。我又把饼干盒再拿出来,揭开盖子,看到里面蜷缩着好几张刺目的红色。看样子,瞎子卖了个好收成。我盖上盖子,将它放回原位。
突然又传来瞎子朗诵的声音:“我要牢记这样的话:永远愉快地多给别人,少从别人那里拿取。这种共产主义精神,我要在一切实际行动中贯彻……我立即把自己一本新的日记本送给了他。这仅仅是一点小意思。我愿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包括生命献给党和人民……”他滔滔不绝。
真是的,不知道哪个混蛋帮他把错位的书又重装好了。我赶紧逃到房间里,拿被子蒙住头。
半夜里又爬起来做了回炒粉,这次可口多了。只是炒粉似乎很容易粘锅,洗锅费了我不少功夫。
十月份下了一场大暴雨。天空中刚刚有水滴往下落的时候,小鹦鹉就像被人谋杀一般声嘶力竭地叫唤,使得瞎子赶紧把鸟笼提进了屋里。
雨势逐渐磅礴,瞎子的瓦屋一点也不牢靠,屋顶有多处破损造成严重漏水。以前我就纳闷:瞎子干嘛在厕所里闲置那么多盆和罐。现在我懂了,此刻他把它们全部派上了用场,循着漏水的声音,在下面一个个地放上器皿承接。但即便如此,由于水势太大的缘故,还是会有水滴四溅出来。
糟糕的是,有一个漏水处正对着瞎子的床。
我睡不着觉,站在瞎子房门口,眼睁睁目睹着红色床单上的水印一圈圈扩散,一点点往下渗透加深。瞎子估计已经做好了一夜不睡的准备,神态自若地坐在床沿上,对着鹦鹉悠悠闲闲地抽着烟。旁边烟灰缸里的烟灰已然堆聚了一小堆,而他的手里还捏着大半包。鹦鹉一直不安分地扑腾着翅膀叫唤,这回估计是被烟熏的。
看这架势,鹦鹉也得叫个通宵。为了让自己能睡着,我决定去把屋顶修好。
我打开壁橱,里面工具齐全,连更替用的油毡瓦也有。工具包挎在腰间,再把瞎子的雨衣穿在身上,手持爬梯出了门。在狂风大雨中修理屋顶,这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路面太湿滑了,我首先得用绳子将爬梯下端和墙边的排水管缚在一起,起到固定的作用;工作的时候,大风好几次把雨衣的帽子都吹翻了……
从梯子上下来,我已经是浑身湿透。瞎子觉察到家中滴滴答答的漏水声消失了,蓦地掐灭香烟站了起来,他大声地喊:“老唐,是你吗老唐?”半晌没有得到回应,他没再追查,只拿了块布擦了擦床单上的水,再垫上一条厚毯子,就此睡下了。
翌日,鹦鹉“阿周阿周”的喊声把我吵醒了。我想坐起来,但只觉得周身疼痛,没有动的力气;试着发出一个音,声音果然嘶哑干涩得像个鸭子。
我感冒了。
直到中午才起床,吃饭之前就觉得嗓子特别痒,很想咳嗽,但是必须得忍啊。午饭就是一盘红艳艳的炒粉,刚吃第一口,喉咙立刻被辣椒粉刺激得咳嗽不止,其剧烈之程度堪比《九品芝麻官》里的那个肺痨。
瞎子就蹲在桌子旁边,离我不到两米远。咳停,我抬头看他,他已经放下了筷子,也不再咀嚼。
哪怕做了这么多年的窃贼,在被抓现行的一刻,仍然是会紧张的。就像现在,我的心仿佛要跳出胸口,呼吸也屏住了。
他站起来了,我该立刻跑走吗?等等,他并没有向我这边走来,是他的耳朵不够灵敏,对声音的源头判断失误?
他慢慢地走向五斗橱,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绿包装小棕瓶。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防身喷雾?不会吧,不是只有女人才会准备这种玩意儿吗。
老天,这次他真的径直朝我走来了。而我仍然像被人点了穴一般,怔怔地处在原地不动,默默告诉自己:怕什么,他只是个年迈的瞎子!他如果敢不自量力地对我发起攻击,我只需要一拳就可以把他打趴下,毫不费力。
他的盲杖已经戳到了我的脚尖,并不痛,攻击系数为零。他停了下来,将手里那瓶液体递过来。鬼使神差地,我接下了。低头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急支糖浆。
这是什么意思?是嘲笑?还是他的脑袋不好使?
他没做任何解释,又缓缓地绕过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闻到很浓重的生姜儿,探头进去一看,原来他正在煮姜汤。煮的过程中他突然开口了:“阿周,我知道是你回来了。你从小就是这样,每次在外面调皮犯了错,回来就不敢吱声。欺负爸爸眼睛看不见,总以为装隐形人就能逃过我的训斥。我太宝贝你了,也一直陪着你演戏。结果你顽劣成性,竟然……”瞎子的声音哽咽了,脸上涕泪纵横,“哎,坐了这么些年牢,但愿你以后能懂事。阿周,你已经懂事了对不对,昨晚是你冒雨修好了屋顶吧?”
我没有吭声。
他小声说了句:“我知道是你。”
许多事情我一下子恍然。阿周是他儿子的昵称,照片上的人也是他儿子。我睡的房间是阿周的,电视机是为他买的,衣橱里的所有衣服,都是阿周的;打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地方,他已经有所察觉。他以为是儿子回来了,第一个晚上,他喝了许多酒,大概是因为感到幸福;这段时日以来,我跟他玩游戏,作弄他,也许他通通知道,还要刻意装作无知无觉的模样;他是故意多煮了饭,多烧了菜,故意读《雷锋日记》给我、或者说给阿周听,循循善诱……
如此良苦用心。
他把煮好的姜水端上桌,然后就去喂鹦鹉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仍愣在原地,似乎需要时间来消化一切。过了一会儿,我喝下了姜水和一小杯糖浆。
我们之间的关系显得如此奇特,他认贼作子;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就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感应能力如此之强,我当然不敢再戏弄他。我甚至会在他摸不到火柴盒、打翻盐罐、掉了香烟的时候帮他一把,仿佛默认了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做菜,如果感应到我正站在他的身边,他会来一番讲解。他说:“想要吃劲道的米粉,一定得先闷一下,时间也不能过长,否则米粉就烂了……”
我开始尝试做各式小菜。
我开始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洗碗。
我开始帮他给鹦鹉喂食。
我开始提着热水壶,兑上冷水为他洗头。
我开始掸落他掉在身上的烟灰。
我开始把这个地方视为家,打扫它,清洁它。
……
他开始笑,满面皱纹像菊花般绽放。
我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我就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没有人欺负我,我也没有做过贼;而瞎子他就是我的爸爸,我们一直是这样相依为命。一切都如此和谐美好,生活很简单,就是喂喂鹦鹉做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像是住在了桃花源里,可是我知道,桃花源只是一出戏,总会结束的。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那是一场事故,瞎子的事故。
我的记忆仿佛被这里的日光稀释了,只剩下那些刻骨铭心的片段。
婕说过每个人都是小偷,她美丽常驻的妈妈偷人,她的老板爸爸偷取工人的汗水,而她在幼时也曾偷看过别人的卷子。婕说,那些越不宽容的人,往往自己偷过更大的东西。
婕的爸妈在她还不会数数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忽然觉得她也是可怜人。
而在那次雪地爆发之后,婕似乎是出于补偿心理,不再要求我学习、工作,不再和我吵架,甚至很少过问她不在的时候我都做些什么。
我们度过了一段像普通恋人一般、真正开心的时光。每一天,我按时去律师楼接她下班,给她提女式公事包;我们在楼下的小饭馆里吃饭,她比我还能吃辣;窝在沙发上看碟,她只对历史剧和战争片感兴趣,常常才放个开头我已经睡着了;双休的时候婕喜欢上市里的教堂。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基督徒,而只是热衷于听赞美诗,热衷于从那种洁净、诚挚、灵性的环境中汲取能量。而我会在外面耐心地等她出来——作为一个充满罪恶的人,我是不敢进入那般神圣的地方的。
……
糖果一般甜蜜,却又不只是如此。
她要比常人多了些正义感。我们在街上逛街,一旦看到有人争执或者发生事故,婕都会挣脱我的手,第一时间冲进人群里层。这样的婕会让我想起孩提时代的自己,那个时候我好像还没有丢失掉纯真。犹记得有回在相熟的汉堡店买食物,现买现炸。老板娘特别喜欢我,于是要把别人预定的那份先给我。我还嘟着嘴不满:“为什么别人都要等好久,就我不要哦?我也要等。”而如今,我讨厌等待,我会时不时露出小臂上的青龙纹身,告诉别人我并不好惹。
婕还比大多数同龄人都多了一份成熟。也许是独自长大的缘故,她很自立,会做各种菜,会干各种家务,能够在工作繁忙的情况下依旧把生活料理得有条不紊。有一阵子我感染风寒,婕每天一下班就赶到我这里,买食材煮粥熬汤,收拾屋子,照顾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没有一次像这次。我能感受到她切切实实的关心,而不是像我从前的那些小女友一般,只是在玩一场名叫恋爱的游戏。我不可能不动容,然而却又不能相信她真的爱我,因为,我哪里有值得被爱的地方呢?我始终认为婕只是爱这种感觉——治愈一个特别想要去拯救的末期病人,并且陪伴他,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去经历艰辛、却又时时充满希望的康复过程——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