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茜鼓足劲掰开、挣脱那双牢牢掐住脖子冰寒刺骨的手,推开摇摆不定重心不稳的半截女尸,趔趄几步跑远,捂住腹部吐着舌头咳喘。
咳……咳……白浊的唾液夹杂着黄褐色灵活蠕动的蛆虫喷薄而出。蛆虫尖细的头和尾部都在无规则地扭动,它们是在探寻出路,还是食物?
她又用手指伸进嘴里猛烈地抠着刺激喉头,浑浊的秽物汹涌地倾覆而下。她恨不得把胃、肠甚至五脏六腑一口气统统吐出来,吐干净。502寝室洗手间里那黑色塑料袋装着的腐烂猫肉渐次浮现,尤其是看到地上那些穿梭在浊物中的蠕虫。
她筋疲力尽地蹲下身,却又怕被身后的那具女尸追上。回头。红彤彤的霞光染透这斑白的世界,林夕茜似是浸在了涌动的血池,除了红还是红,这浓烈的刺眼的红让她的情绪莫名的焦躁。灼热。她的身体燃烧般灼热滚烫。尸体呢?小女孩呢?头颅呢?她乱了神,手足无措地原地打转。
手指生涩的疼痛,是……一根尖锐的大头针,戳进了指甲,一滴暗红的血液瞬即凝结,凝成了一颗朱砂痣。
“你在这儿做什么?”一个中年妇女森然冷峻地质问。
林夕茜抬头瞅了一眼说话的人,是陈管理员!她左左右右环视周围,茫然不解地反问:“这是哪儿?”
“音乐楼!二层!”陈管理员斩钉截铁地回道,“你没事跑这儿来干什么?”
“二层?我什么时候上了二层?”林夕茜自己全然不知,苦笑着摇头,“这不可能,我刚刚明明在音乐厅睡着了,睡——着——怎么就穿过走廊回到旧楼?而且还是二楼!怎么可能?”
林夕茜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她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望向对面,崭新的音乐厅,彩色的琉璃瓦泛着迷离的光却证实自己的的确确就在旧楼。
林夕茜反过手,看着指尖上微红的针眼,确实是被什么尖细的物体刺伤过。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企图回忆起更多,比如自己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这死过人的旧楼二层的?比如自己手指上的针眼是怎么留下的?还有……她寸步不离的小提琴呢?小提琴!
“你是怎么上来的?”陈管理员甚是好奇,“楼道的铁门明明已经被我上了锁,你是怎么打开的?”
林夕茜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里回答得了管理员的问题,她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还指望管理员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音乐厅练琴的时候打了个瞌睡,就莫名其妙的在这儿了。还做了个噩梦……”
林夕茜原是想将那个奇异惊悚的梦说出来的,但置身在当下寂然阴冷的环境,她还是咽了回去。看这房间结满蛛网,家具上又披着白布,该不会就是……她不敢再往下想,而是贴到陈管理员臃肿厚实的身上:“这是不是那个……书房?”
陈管理员听出林夕茜是问这里是不是藏着女警被割去头颅的尸体的书房。她在喉咙里“嗯”了一声,接着指向那张硕大的矩形办公桌底下足以容纳一个人的空间,咬着牙说:“就是那里!”
林夕茜盯着桌底的木地板久久地凝视,越看越觉得地板在“咯吱咯吱”噪响,是……有东西要冲破地板爬出来吗?她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便是梦境中那个残缺的女人尸体。她娇柔的手推开钉住的木板,“喀喇”,缺失头颅的尸身坐了起来,伸着手向林夕茜讨要头颅。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林夕茜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幻听,她凑到陈管理员耳边。
“是这种声音吗?”陈管理员说着,“咯吱咯吱”的响声在林夕茜旁边奏响,
“咯吱咯吱”,林夕茜应和着说:“对对对,就是这种声音!”
她在心里佩服,陈管理员居然能够模仿得如此相像,然而,就在林夕茜扭头的瞬间,她整个人都被冻僵了似的,张着大嘴叫不出声来。
红色的旗袍。盛开的牡丹。披散着长发的干枯骷髅!这……这俨然就是一具刚从坟墓里掘出来的干瘪女尸!
一个梦套着另外一个梦,一场惊悸延续着另一场惊悸,周而复始地循环,冗长得令她以为自己已经身陷囹圄,濒临死亡。枯槁的瘦长骨架形似落叶凋尽的光秃虬枝,而那件旗袍就如同挂在了老树的枝节上,风过摇曳。
林夕茜的白色圆领T恤被大片的汗液浸湿,紧紧贴着皮肤。一阵惊雷炸响般的巨大“哐啷”声将她惊醒。她熟悉的音乐厅格局,残留着模糊字迹的黑板,排列整齐的乐谱架,还有……地面上零零碎碎的玻璃碎渣,以及阮萌提着小提琴潇洒离去的背影。
阴云密布,天空结起了黑色的幕布,掩盖星辰。旧式的门窗因骤然刮起的强风而“叮叮咣咣”撞响,林夕茜倒不忙着关好门窗,而是狠狠地捏着自己手背上的肉,还是不放心又掐了脸上的肉,有痛感,真真切切的痛。她抚着胸口嘘气,总算脱离了梦境。
她一扇一扇地关好摇曳的玻璃窗,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整:“我是睡过头了吗?怎么培训老师走了也没有知觉?按照训练课程安排,理应十点半才结束啊,为何提前了半个小时?”
她又眺望黯淡无光的窗外。对面的旧楼凛然独立,披着的藤蔓外衣在瑟瑟震颤,“刺啦刺啦”。难道是天气突变,致使培训老师提前下课?不管那么多了,林夕茜大步流星地走出音乐厅的大门。
走廊依旧是亘古不变的空洞,幽深得望不见尽头。百米开外的阮萌侧身转到右边的另外一条长廊,通往破败的旧楼。林夕茜远远听到一层的女生厕所传出冲水的声音,是陈管理员吗?林夕茜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想想这里曾经死过一个怪人和一个小女孩,于是打消了念头。大概是水管漏水了,她自我解释着加紧越过公厕。
114室的灯亮着,门洞然敞开。林夕茜礼貌地敲门。
“谁啊?”陈管理员从里屋掀开帘子出来,“是你啊?有事?”她善意地冲着林夕茜淡淡一笑,不像昨天那么刻板严肃,多了几分亲切。
“陈阿姨,我经过走廊的女厕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在冲水……”林夕茜憋了半天才把不长的一句话说完,“没骗你,真的。”
陈管理员将信将疑,嘴一撇:“瞎说,那个厕所自从死了人之后就被封死了,怎么会有人在里面?”
林夕茜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但那么清晰的“哗哗”水声怎么可能会听错?除非她是见鬼了!她无助地蹙起了眉,陈管理员拉开书桌的抽屉,掏出一大串钥匙和一只银白色的电筒:“走。去瞧瞧。”她是相信林夕茜的话了吗?不见得,林夕茜在她眼中看到的是怀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114室,陈管理员随手带上门,一边又和林夕茜说着话:“死过人的地方总是会有一些怪异的事情,许多人都会不自觉地把那些他们无法解释的事儿跟鬼魂联系在一块,事实上都是人类自身恐惧而产生的臆想,随便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以为是鬼怪作祟。”陈管理员顿了顿,像是有心事,她在沉思,停了片刻。
林夕茜则在心里暗暗嘀咕:“既然如此,那你还摆个观音像在房间里干嘛?”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子,人死了是不会马上下葬的,要把尸体放在家里两三天,等做完了法事才入棺送葬。我记得那年我奶奶刚过世,尸体就停放在楼下柴房的竹床上,当天晚上我就听到楼下的厨房‘叮叮当当’洗碗的声音,我一直害怕得没敢睡觉,我吵醒旁边睡着的爷爷,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说什么也没有。再后来……有人上了楼进了我们的房间,替我和爷爷掖好被子……”
“我一个一个地追问他们有没有听到晚上有人洗碗,有人上楼,可他们都告诉我晚上安静得很,可我分明就是听到了。”陈管理员苦笑着继续,“心理医生说,可能是我刚失去疼爱我的人,所以心理上仍处于一种不舍和极度的依赖状态,一种自我暗示她还活着,因而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么回事,纯粹是心理作用,是心理暗示。”
林夕茜默默地念叨了两遍“心理暗示”,这个词并不陌生,记得某堂课上老师简单地提到过,好像还举了实例。记忆有些模糊,大概是说一个心理学教授让一个学生蒙上眼睛做实验,对他说有一把刀割开了他的手腕,而实际上教授用的是一张纸,可奇怪的是那个学生真的有割腕流血的症状,甚至倒在地上抽搐。
“陈管理员对我讲这些是想告诉我我先前听到的冲水声可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她还是不信我说的!”林夕茜无奈地跟在她身后,那串金属质地的钥匙相互碰撞着,“咣啷咣啷”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
手电筒的光聚焦在厕所的门上。陈管理员用手拾掇垂挂下来的锁链,找到锈迹斑驳的铜锁,展示给林夕茜:“看到没有,锁好好的,里面不可能有人冲水的!”
林夕茜刚要重申自己真的听见了,管理员似是看出了她的执拗,为了让她心服口服,彻底心安,就一把一把地试着用钥匙开锁,“嗒”,锁应声而开,管理员抽掉了缠绕着门环的铁链。
女生公厕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地面上是一层深绿色的浑浊污垢,像是阴沟里沉积的浮游生物。厕所的每一隔间都敞着门,唯独最里面的紧紧闭合,仿若有人躲在里面。陈管理员打开了电灯的开关,白炽灯“嗞嗞啦啦”地闪烁,而且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厕所本就被封死了,所以早就老化的灯也没人更换。
林夕茜下意识地对女厕进行了全方位的扫视,莫名的恐惧感涌上心头,遍布全身。她右手边的小型瓷砖水池里蓄着半池血红的混水,这就是那个小女孩被割了头颅的尸体浸泡着的地方吧?怪人就死在水池边上,会是自己脚下的……她一提裤脚向前挪了几步,陪着陈管理员一间一间地检查。
“哪有什么人?肯定是听错了!”
“还有一间。”林夕茜指着最后一间。
陈管理员费了点劲掰开掩上的门,嘴里喃喃道:“谁从里面上了插销?真该死!”不负所望,打开了,里面除了冲水马桶和几张散落在地上的纸巾,再无其他。林夕茜和陈管理员都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不可能有人,你看……”陈管理员的话音刚落,女厕的灯“啪”地一声爆裂了,两个人瞬时间陷在一片漆黑之中。
林夕茜耐不住惊惧,慌张地惨叫了出来:“啊……”
“瞎吼什么?不就是灯坏了吗!”管理员拍打着手电筒,调试,亮光闪了一下就灭了,管理员嘟囔着,“怎么电筒也坏了。”
“头……头……头发!女人的头发!啊……”林夕茜叫得更加惨烈,甚至还跺起了脚。林夕茜的手里突然飘进一撮柔软的纤状物,是头发,女人的长发!“头发……”她带着哭腔嘶吼着。
“你先别嚷嚷,什么头发啊?”管理员不懈地敲打着手电筒,又甩了甩,总算起了点作用,有了微弱暗沉的光。林夕茜在离她半米开外的水池边,战战兢兢地扶着墙哆嗦。她脚跟处是一绺乌黑的发丝。
林夕茜语无伦次地回答:“飘……一阵风……飘过来的,头上飘下来。”
陈管理员听得云里雾里的,抓着她的手臂:“你慢慢说,说清楚。”
“有一阵风,吹过,然后从上面飘下来……这头发。掉在我手上。”林夕茜又否定了自己的说法,转口道,“不是风,是人,是一个女人,她扯下自己的头发……放到我手里。对,是女人,女人!”
陈管理员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仅有一些即将剥落的墙漆破裂开来,别的什么也没有。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人。她拾起地上的那一小撮长发,放到鼻孔嗅了嗅,立刻带着惊魂未定的林夕茜离开女厕,锁上了门。
她们才刚转身,就迎面碰上了阮萌。
“你们在干嘛?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惨叫。”阮萌不奢求林夕茜会回应她,只将视线聚在陈管理员身上。
陈管理员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没什么,你听错了吧。”说着掉头就走,林夕茜也失魂落魄地径自走开。
她们俩神神秘秘的,肯定有事瞒着我。这是什么地方?女厕?她们鬼鬼祟祟地进去做什么?阮萌朝着女厕的方向凝视了一会儿,顿觉浑身阴冷,打了个寒噤。她搓着双臂以求温暖,紧紧跟上陈管理员,生怕被落在最后。
林夕茜的皮肉在失禁地颤动,看着陈管理员捏着的那一撮黑发仍不免感到害怕。走廊里除了她们仨不一致的脚步声便是局促的喘息。
陈管理员突然定住回身,一本正经地问阮萌:“你刚才来的时候,有看到其他什么人吗?”
林夕茜正愁和阮萌有隔阂无法开口问话,管理员这一问倒是替她问出了心中的疑虑。阮萌眯着眼,像在思索,又像在踟蹰。
陈管理员不耐烦地追问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她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俨然就似一个警察在逼问罪犯。
阮萌被她的吼叫震慑住了,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有个人影进去了,当时隔得比较远,就看到一个红影。后来走廊的灯闪了几下,我没注意那个人是不是出来过。”
阮萌说出“红影”的瞬间,林夕茜的心脏跳得更加剧烈。红影。女人。那……那不就是穿着红旗袍的女人吗?林夕茜唯一联想到的就是她!“她果然进过女厕……果然……头发也是她的……鬼!穿旗袍的女鬼!”
一无所知的阮萌平静地叙述着,沉着稳重的管理员淡定从容地听着,唯有林夕茜是三人中最为紧张和恐惧的,她的眼眶里生生地被穿堂而过的萧瑟夜风挤兑出几滴泪液。
她把头发交到我手里是什么意思?难道下一个……不,不会的,只有穿了那件旗袍的女人才会死。林夕茜自我安慰。
“你确定没看错?”管理员凑到她身侧,不露痕迹地嗅了嗅。
听到管理员如此发问,阮萌开始不自信,犯起了嘀咕:“按理说这么安静的走廊有人走动应该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可那会儿红影晃过是完全没有动静的,难道说是光线太暗把墙壁上的画像看成了人影?”
阮萌又冲着背后的长廊望了一眼,墙壁上悬挂的画像和之前看到的红影相差太多,于是坚定地说:“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怎么了?”阮萌暗想:她们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怕被第三个人发现,所以才如此穷追猛打地询问我是否看到了其他人?公共女厕里藏着什么?为何要劳师动众地加上链条封锁?
“除了那个穿旗袍的女鬼还能有谁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地将一撮头发塞到我手中?”没人能体会此时林夕茜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悚然和惊怵。“她是不是已经盯上了我?旗袍,旗袍,她下一次会不会把旗袍也……”
林夕茜的脑子就要爆炸了,像一个蠢蠢欲动即将爆发的火山,岩浆在升温滚动,而中间浸泡着那件遇火不焚鲜艳夺目的锦绣旗袍!她的脑海里到处都是旗袍的魅影。
她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咫尺之遥。赵洁自杀之后,旗袍去了哪儿?她迫切想要知道,因为她怕下一秒,旗袍会套在自己的身上,带来那个无法摆脱的死亡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