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九思近几日都不曾外出。
他紧皱双眉坐在屋里,不由又想起前几日所发生之事。
那日从沉香处回来,已是天黑。
用饭时,柯九思便已知会母亲赵氏说会晚归,让她不必担心。现下屋里一片漆黑,悄无人声,想来赵氏已经歇下了。
柯九思长舒一口气,正蹑手蹑脚爬窗回了自屋,脚还没踩稳,暗处冷不防传来一声:“你回来了。”
那声音压得极低,鼻音压得又重,配着泥地上灰白的月光渗人得很,柯九思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裸在外面的小臂也生出了无数小小的疙瘩。
所幸没有从窗槛上掉下去,柯九思忍住想跳出屋子的冲动,沉住气息,抖直了嗓子喝道:“谁?!”
却又没了声音。
柯九思平日里胆大,但却极怕精怪鬼魂之流。如今是在夜里,柯九思一时间又想起之前听过的乡野怪谈,更是心跳声如撞钟一般,弄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定住心神,料想自己越是害怕,情形便越是糟糕,若真是精怪,无论如何自己也逃不过这劫。遂大了胆子,跳进屋里,缓缓扭头去看。屋子不大,一处墙角里有个模糊影子,月光只堪堪照到半腰,半旧的灰褐布裙掩住脚踝,露出一双缝满针脚的布鞋。
“五月……?”
柯九思试探性一问,他家和五月家离得近,两人俱是一年出生,尽管平素时有吵闹斗嘴,可感情上却极是亲密,宛如兄妹。两家家长以前还有结亲之意,但也看出两人并无此意,也就作罢。
虽有兄妹之情在,毕竟不是一家人,乡下规矩并无城里那般多,但该避嫌的地方时候也该注意,免得多事之人搬弄口舌是非。杨五月虽会来柯九思家里,但也知道分寸,怎么这么晚了还在?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银白色月光下更显惨白,那对圆圆大眼不是五月是谁?!
“怎么了?还不回家去?”柯九思一见到杨五月,也安下心来,一想到可能会被看见当时的窘态,尴尬无比之下只好恶声恶气的,好掩饰一下。
“阿九……”
她声音又轻又抖,像是幼蝶初展翅膀般瑟缩,柯九思从未听过杨五月用这般害怕的语气说话,眉峰一皱,当即沉下了脸。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家的来找揍了?!”
乡下里的姑娘婚嫁早,杨五月也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她出落得漂亮,行事又大方,虽在卑贫之家,但也学得识字作诗,字迹娟秀清逸;相较之下,柯九思的字像是墨水甩在纸上,时而一团时而飞散,邋遢得很。
村里少年情窦初开,对喜欢的姑娘往往是捉弄欺负居多。只是杨五月待人不轻浮,又有一个似哥哥、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青梅竹马,所以几乎无人敢戏弄她。
杨五月缓缓摇了摇头。
“那怎么了?”柯九思走到杨五月面前,抱臂干巴巴道:“没事就快回家睡觉去!”
杨五月的嘴唇颤了几下,眼泪如同芭蕉上的露水一样,只是睫毛一扇,就成串滚了下来。
“阿九……”她抽噎着,“翠儿……翠儿走了!”
翠儿走了。
柯九思一愣,才回过神。
——走了。
他知道这个走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翠儿被卖掉了。
翠儿是杨五月的好友,柯九思曾见过几面,她总是垂直头,说话也悄声细气,一副温婉怯懦的性子,柯九思还疑惑过为何她能和杨五月那么活泼的人合得来。
女儿自不可和儿子比,女儿总是要嫁入他人家,儿子却可常伴。大家小姐,父母对她审慎认真,花上十几年教养,使她习得琴棋书画,拥有一艺之长,才貌双全。他日媒人介绍,某位同等家世的公子对其倾心爱慕,结成良缘,不仅对娘家有益,自己后半辈子也可安顿,享应有的荣华。
可这乡野田间,女儿又有什么大用处呢?再聪慧、秀丽的女子,在****茅舍之中,也不会被人赏识到。既是最后都要嫁作村妇,膝行跪伏,操持家务,最后年老色衰,蓬头垢面,为何不趁着青春年少、品性温顺时,卖进门府为奴为妾换些钱粮呢?
“走了……?就没人拦着?”
杨五月哭着摇头,鬓发因泪水胡乱的贴在她的脸颊,十分脏乱。
“……她爹说,‘饭也没几口吃了,长那么大多少该为家里换些米面钱’……”杨五月咬着唇,却仍止不住悲伤和愤怒,“去了刘员外那老头家做二十三房小妾……!”
刘员外年过六旬,论年纪翠儿做他的孙女儿还嫌小。他生得一双鼠眼,形容猥琐,人又好色,镇里孩童常传唱些辱骂他的歌谣。
“阿九……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杨五月仰起头,“我死也不想被卖到……”
“你说什么胡话!”柯九思眉毛一竖,“你怎么可能……!你家怎么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杨五月掩住脸,身子佝偻着缩成一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她半伏在泥地上,背部剧烈耸动着,柯九思赶忙蹲下去掰开她的手,看上去竟有些魔障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断断续续道:“今年田地赋税又重了……听说许多地方都招了人,最近催租子的人也紧了起来……”她小声说出自己的想法,“前段时间传过一段风声,说是要打仗了……我猜那是真的……也许就会有什么大事了……”
“如果能趁机逃走……”
柯九思抿紧了嘴唇,他不安慰,也不回答,只是慢慢的,轻轻拍了拍杨五月的肩。
杨五月捏住了柯九思的手,低低哭呜了几声,攥紧了他的手指无声地放肆大哭起来。
杨五月哭累了,攥着柯九思的手睡了过去。她极不安稳,就算睡着了也缩成一团,偶尔发出类似啜泣的呜咽声。
柯九思本想送她回去,要是明天一早有人瞧见她从男儿家里出来,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闲话。可又想到她哭着说“我听见了”,咬咬牙,背着她安置在了床板上。
想必杨五月也是正巧听到了风声才偷偷跑进来,若是惊动了她的家人,也许还会讨顿打;但到了明天,自己也可挡一挡。
他将草褥子给杨五月垫了,自己和衣坐在一边,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