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岑彭、马武奉命征讨西城,大军初至,见杨广所布城防甚是周密,也难怪牛邯屯驻西城十数日,都未敢轻易一战,况且王捷退守戎丘,距西城不过十数里地,手握数千兵马,也需小心提防,遂分拨兵马围攻戎丘,再于西城外连建数座大营,将隗嚣团团围住,这才分派各部小心攻城。
隗嚣退无可退唯有拼死一战,吴汉、岑彭连日苦攻,折损不少却无进展,不觉中已过月余,西城依旧屹立不倒。吴汉、岑彭苦无良策,整日愁眉苦脸。听闻这段时日,中郎将来歙战果颇丰,与冯异、窦融、马成、刘尚一路征讨无有不破,诸城听闻朝廷对隗氏旧党非但不予惩戒,只要归顺之后赏赐颇丰,一时闻风而降者不计其数。冀县隗纯、上邽李育,见来歙所向披靡甚为恐惧,只怕任由来歙巡抚各县,天水必然再难保全,虽说上邽城外耿弇、盖延部众攻城正急,上邽守军兵力捉襟见肘,李育还是分兵田弇,与冀县纠集万余兵马,欲设伏兵袭破来歙抢掠粮草,反被来歙众将一举击溃。田弇撤回上邽,又被耿弇、盖延一番痛击,最后仅得数千残兵退回城中。经此战后,天水余县惶恐不已,争相归降,仅剩冀县、上邽仍为敌军把持。
听闻皇帝这两日传旨于耿弇、来歙,言陇右平定在即,隗嚣余孽已是垂死挣扎不足为虑,皇帝西征远离洛阳已有三年,此时已无继续督战凉州的必要,欲在近日回还洛阳。已召大司徒侯霸、大司空李通等朝中重臣及横野大将军王常、执金吾寇恂、太中大夫耿纯诸部兵马伴驾东归。故将平定天水之事交由来歙、耿弇,又拜扬武将军马成为天水太守,整治刚刚归降的天水诸城。除此之外,又以安丰、阳泉、蓼(liǎo)安、安风四县封窦融为安丰侯,窦友为显亲侯,另对河西诸将厚加封赏,以武峰将军竺曾为助义侯,武威太守梁统为成义侯,张掖太守史苞为褒义侯,金城太守厍钧为辅义侯,酒泉太守辛肜为扶义侯,以嘉河西诸将助汉伐陇之功。封爵既毕,悉遣窦融诸将回军河西,镇守所在。
眼见天水战事日渐平息,可西城战事仍然毫无进展,吴汉、岑彭便有些着急。可杨广不愧是隗嚣最为信任的大将,当年能以万余之众击溃号称百万的赤眉大军,当真也有些手段,将小小西城守得滴水不漏,实在让吴汉、岑彭有些无从下手。
这日,两人正在帐中商议军务,忽闻侍卫通传天子使者入营,吴汉、岑彭赶忙请进帐中,乃是黄门侍郎祭肜。就见祭肜一路奔波满头大汗,顾不得与两人客套,便说:“圣驾已在营外五里处,大司马与征南大将军快快接驾。”
皇帝事先都未知会一声便来西城,如此急促,两人心中一慌,还以为皇帝乃是来西城督战,赶忙出营接驾,便见皇帝车驾几乎已至营前。
皇帝草草见了吴汉、岑彭一面,也未多说什么便进了大营。待入中军大帐,皇帝传令其余将佐各归其位,独召吴汉、岑彭入帐叙谈。两人见皇帝面色阴郁,显然心绪欠佳,正伏在案几上写着什么,还当皇帝不满西城久攻不下,不尤一阵心虚,也未敢说些什么,只是垂手一旁静等皇帝训话。
这时刘秀放下刀笔,盯着竹简一阵愣神,两人也不敢上前观瞧,只是远远候着。帐中已无外人,就听刘秀长叹一声:“朕不日即将东归,今日顺路过营,权将围剿隗嚣之任交由大司马与征南大将军,朕已作书信一封,大司马可遣人送入城中,且探一探隗嚣心意吧。”
吴汉上前,小心接过竹简一看,便见上面写道:“昭告逆臣隗季孟,若束手自诣,父子可得相见,朕亦保汝不受他害。高皇帝谓齐王田横云:‘横来归降,大者为王,小者为侯。’若汝冥顽不灵,欲为黔布者,悉听尊便。”
自隗嚣心生叛意起,皇帝三番五次便有意招降隗嚣重归朝廷,却被隗嚣置之不理起兵抗汉。交锋三年,隗嚣与汉军诸部结下死仇,此等贼子岂会有归降之意?时至今日,皇帝依旧有意招纳,只怕还是要空忙一场了。吴汉小心说道:“陛下宽宏,不与隗嚣逆贼计较,只是隗嚣未必会感念陛下这分恩遇吧。”
刘秀沉默一阵,又叹了一声,说道:“非是朕妇人之仁,实是时事逼人不得已而为之罢了。不瞒两位爱卿,朕急于东归,非是因为陇右平定在即再无督战的必要。十数日前,朕得洛阳八百里加急文书,颍川、河东贼人作乱,挑动百姓杀官造反,短短数日间数座县城为乱民所占,河内、东郡、汝南都受波及,连远在山东的鲁国,都有不少董宪余孽乘势起兵,兵围鲁郡太守鲍永。朝廷大军既要征讨凉州,又需防备匈奴,中原之地兵马不足,建义大将军朱佑忙得焦头烂额,也未能平息叛乱。如今中原不稳京师危急,朕只得领兵回救、稳住大局。此时还当早早平息凉州战火,方使朕无后顾之忧,若隗嚣能降便是最好结局。如若负隅顽抗,也只有劳烦两位爱卿剿灭叛党了。群臣数谏于朕,斩杀隗嚣质子隗恂,以正国法。这孩子敦厚老实、本性不坏,理应与其父谋逆并无牵扯。隗嚣叛乱之后,隗恂便一直受人冷眼唾骂,朕怜悯他孤苦无依也便不想为难于他。可如今国家危难,朕也不好再以私念庇护。朕东归之后,便将隗恂留于卿等,若能以隗恂逼迫隗嚣开城归降最好,如若不然……便取他性命以儆效尤。非是朕不肯放过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少年,实在是乱世之中战火无情,正好以隗恂之事警示心怀叵测之徒,莫与乱臣贼子谋逆反叛。”
吴汉、岑彭方知皇帝东归竟还有这等隐情,难怪军中至今还无人知悉中原之事,却是皇帝刻意隐瞒下来,若此事一旦在军中传扬开来,当真于战不利。两人忙向皇帝信誓旦旦表述决心,必要为国分忧剿灭隗嚣、稳定陇右,使国家再无西顾之忧。
刘秀点了点头,于吴汉说道:“以两位爱卿之才,朕自然放心,只是还有一事,大司马必当警醒。大军西征粮草不易,来君叔谏言以财谷招降纳叛,虽然见效甚快,可我军粮草实已告急。朕本有意从河东、颍川、洛阳一带增调粮饷以解陇右之需,可如今中原叛乱,只怕粮草一时也难集齐。陇右大军每日消耗甚巨,故而朕已遣窦融等河西部众回屯原郡。一者北方匈奴羌胡需要防备,免得窦融大军久征在外河西不稳;二者隗嚣边关已失城池皆丧,陇右叛兵所存无几,如今也仅上邽、西城两万余残兵,有朝廷数万大军足可应对,实不需河西部众徒费军力;三者便是军粮紧缺,实难供养过剩兵马,使窦融兵马回归本郡,以减陇右粮草消耗,能省一些便算一些吧!”说到这里,刘秀顿了顿,无奈地叹了一声:“即便如此,以现有存粮只怕也难支应几月光景,大军用度甚巨,若真到了粮尽之日,士卒疲敝军心涣散。一旦开始有士卒逃亡而西城仍不可破,大司马莫要逞强,及早撤军退回陇下。只要守住关隘,待秋收之后粮产丰裕,再讨伐敌众不迟。西征陇右已有三年,且容隗嚣喘息一时,不差这最后一年半载。”
吴汉、岑彭听皇帝已做了这样的最坏打算,心中也有一丝愁闷,围攻西城近一月,丝毫不见破城之状,还真不知需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破城擒贼,眼下粮草紧缺,又不容继续拖延下去,一想到此处,两人便觉一团乱麻。沉默许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听皇帝盯着帐中军图愣了一阵缓缓说道:“或许也是朕过于忧心了。隗嚣贼逆行将就木,也未必有多少翻身之机,若有万一可能,还当攻破上邽、西城。两城一破,便可将兵南击蜀贼。人生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可天下一统势在必行,若留些许余寇,终是朝廷祸患。朕起兵至今十年有余,每发一兵,坐立不安头须发白,唯恐用兵不利、国家危难。愿两位爱卿力挽狂澜扫灭狼烟,还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亦让朕不再为战事愁苦,得享一时安宁。”
吴汉、岑彭何时见过皇帝这般憔悴,在两人眼中,皇帝似乎永远是那样激情澎湃处变不惊,心藏雄韬大略、用兵行云流水,此刻却犹豫彷徨,感叹中带着无尽的怨念和牢骚,与平日的坚毅当真判若恋人。吴汉、岑彭心中不尤一阵刺痛,皇帝也不过而立之年,虽荣为九五之尊,此生确实背负太多,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当真苍老了许多。两人素来敬服皇帝才德,若不能为主上分忧,当真有负人臣之名,双双向前跪拜:“臣等必当讨灭隗嚣、平荡公孙,愿陛下保重龙体,万勿以此为念。”
刘秀点了点头,苦闷得陷入沉思之中。两人知道此时无论如何开解也不过自欺欺人徒增皇帝烦恼,唯有攻破西城才能让皇帝稍稍安心,低头拜过便出帐去。暂止攻势,将皇帝书信送入城中。
隗嚣亡国失地损兵折将,非但没有如王元所想那般兵进三辅、雄视天下,反倒孤苦无依、穷途末路。此时见到皇帝招降书信,心中万万不敢相信皇帝诚意。毕竟隗嚣叛汉攻伐烽火三年,死于自己之手的汉兵何止万千,更让朝廷征蜀大计化为泡影,最后甚至还转投蜀帝,引蜀兵入陇。汉帝不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才怪,就算汉帝为了成全其声名,留下自己一条烂命,苟活于监视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被随便找个由头取了性命,当真卑微如同蝼蚁一般。于其受制于人,还不如死守西城。只能寄希望于公孙述,尽快遣兵来救,毕竟有自己挡在前面,汉军才不会杀入蜀地。此时唇亡齿寒,想必公孙述也不至于弃自己不顾吧。这样一想,隗嚣铁下心来抗拒到底,对朝廷招降之意置之不理。
刘秀在西城等了三日,仍不见隗嚣回音,也实在放心不下洛阳安危,不敢在西城多费时日,将围剿隗嚣之事交付吴汉、岑彭后,便匆匆向东驰还。就在刘秀离开西城大营的时候,吴汉将那胡骑校尉、鐫羌侯,隗嚣长子隗恂,五花大绑押赴阵前,以刀相逼,呼其父亲出城归降。
隗恂刚入洛阳之时,因为有一个备受皇帝器重的父亲而在朝中颇受礼遇,皇亲国戚朝中重臣,都对他客客气气,让隗恂当真有些春风得意,可一切变得太过突然。自陇右反叛朝廷之后,隗恂便如丧家之犬一般为人厌弃,纵然隗恂再老实,也知命运堪忧。可隗恂素来本分懦弱,连逃跑之心都不敢生出,更何况日日有人监视,也实在没有逃走的可能,只好日日以泪洗面,夜夜哀嚎哭泣,奢望着父亲痛改前非,朝廷赦免阖家罪孽。此刻押赴阵前,隗恂也知大限将至,惧死之中,徒劳地用早已哭得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呼喊父亲姓名,愿父亲救儿脱离苦难。可任隗恂如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隗嚣也未出来见上一面。
眼见刀斧手越来越不耐烦,父亲又狠心不见,隗恂只得寄希望汉帝宽宥,哭哭啼啼连连向吴汉磕头告饶,言皇帝慈爱,素来对自己宽仁,从无恶语相向,愿求得见汉帝一面,上陈忠汉之意,自己本就不知父亲谋反之事,更无丝毫忤逆之心,皇帝明鉴万里,必不会屈杀良善。可无论隗恂说得如何凄惨悲绝,也未让吴汉稍稍心软,眼见一个上午已然过去,吴汉终是断了迫降隗嚣之心,调转马头,拨拉开阻路的隗恂,冷冷地冲着刀斧手点了点头,便要回入营去。
隗恂眼见吴汉就要离开,还想再去求饶,可刀斧手早已就绪,一把拽了隗恂衣领便向前走。隗恂哭得愈发凄厉,徒劳地扭曲着身体奋力反抗也无济于事。这时便见眼前寒光一闪,惨烈的哭声终于静寂下去。刀斧手斩下隗恂首级回入军中,悬于辕门之上,任由无头尸首冷冷清清躺在两军阵中,与战死的士卒混在一处。
此时的隗嚣藏于城头阁楼之中抿嘴抽泣,心如刀绞、肝肠寸断,非是隗嚣铁石心肠,对儿生死无动于衷,实在是无能为力。要想救恂儿性命唯有归降而已,这却是万万行不通的。落到汉廷手中,非但恂儿终难逃一死,自己也将性命堪忧,只能对恂儿哭嚎充耳不闻。西城本就危在旦夕,隗嚣又不能让将士们瞧见自己悲戚之状而有伤军心,只能藏在阁楼里面,一遍遍自欺欺人地哄骗自己,或许吴汉只是吓唬吓唬自己,只要自己不露面,他便不能将恂儿如何。王元不是说过吗?只要自己掌控大军独霸陇右,朝廷便不敢害了恂儿性命。刘秀又是仁义君主,以其性情,想必也不会如此心狠手辣为难一个无辜之人吧?可隗嚣终是被恂儿断了的哭声拽回现实之中。一阵静寂过后,城外战鼓又起,汉军杀声震天复来抢攻城池。隗嚣松开捏的紧紧的拳头,不去理会掐出血印的双手,拭去满面泪痕,稍稍定了定心神,一把推开房门。一个坚定俊逸的朔宁王重新出现在城头之上,暴喝一声:“将士们,随本王御敌。让这群外乡乌合之众瞧瞧我陇右儿郎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