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将千雪放在府门前后就离去了。她叩了两下大门,开门的小厮见是她回来,眼中掠过一丝惊异:“顾姑娘,是你啊。”随后那小厮压低了声音又补充了句:“主上在前厅里,你去见见他吧。”
千雪心下已经明白个七七八八,她这么晚回来,难免会让人觉得可疑。
刚进了前厅大门,就见郭嘉正皱着眉坐在那里,默然读着手里的书简,似乎是有意在这里等她,桌上的茶已经凉了,旁边另放着几卷摊开的书,凌乱地叠在一起。“你回来晚了,”他轻道,没有抬眼。千雪不好意思地走到他身前:“我在外面迷了路,所以回来晚了,让先生担心了,很抱歉。”“我担心什么?”郭嘉抬眼,似笑非笑反问。
“担心我一走了之,回去奉命,说……这里的伙食还不错。”千雪耸耸肩,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可郭嘉听她这么讲,反而笑了起来,摇摇头,抬起还握了书简的手指了指隔壁饭厅的桌子:“安瑶担心你没吃晚饭,特意让人留了一份,有些凉了,我喊人给你热了再吃。”
提起安瑶,千雪心里越发堵得慌,神色一下子黯淡起来。郭嘉侧目发现她不对劲:“怎么了?”“没,就是今天出去的时候被偷了钱袋。”千雪不敢直说安瑶,便提起钱袋一事。“人没丢就好。”他声音依旧温和,嘴角勾出一抹浅笑,轻道,“没钱了就让账房再支些便是了。先吃饭吧。”
郭嘉命人热好了饭菜,千雪咬着筷子,盯着桌上的两菜一汤发呆,想不明白郭嘉安瑶这对夫妻对她究竟是什么态度,说对她不好是假,然而这样好也不像真。低头吃了口粟饭,忽然就想起不久前吃的桂花糕来,唇齿间好像还残留着那甜糯的口感,夹杂着杏仁味儿的桂花香,仍旧回味绵长。
往后的日子,也便一如既往那么过着,不好意思再去账房支那笔被偷的钱,于是也没有再出去玩过。有时安瑶会在闲暇的时候找她一起打发时间,教她绾发、描妆、女红。这些事千雪几乎都不会,安瑶问起只好说自己山间野惯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糊弄过去,好在安瑶并没有细问。
一日午后,郝厨子交给千雪一些剩下的旧粟:“后院池子里的鱼也该喂啦。”“好的,交给我吧。”千雪接过粟米,朝荷花池走去。池中的白苹又多了好些,亭亭玉立如少女,碧叶下的鱼儿欢愉地甩着尾巴四处游荡,一把粟米下去,鱼儿尝到了味儿,即刻像讨糖吃的孩子们一般挤到了千雪面前。
此时,临着池边不远处的书房,隔着一扇半支起的小窗,传来了谈话声。
“袁绍发檄文辱骂主公,实意欲讨伐主公。初袁绍灭董后,汉帝东归洛阳,他本有持王令候之机,却因其迟重少决,未能有所行动。今见主公行之而握权拿政,必生妒心。”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日后与袁绍一战必不可少。我本以为,如今我们羽翼尚未丰满,实力在他之下,若要除之,不可急于一时。”听声音,说话的人正是郭嘉。
房中,郭嘉与另一人饮茶对坐,娓娓而谈。
“此时我们北有袁绍,西有刘表,南有袁术,主公大志非一朝一夕可成。且刘表远据于西,又是汉室宗亲,自号汉之忠臣;而袁氏兄弟兵足势强,就此看来……”陌生男子突然止住话语,朝郭嘉看去。郭嘉转而一笑:“想必文若兄心中早有定夺。”那人品了品杯中的茶后,将杯子小心置于案几上,身子微微朝郭嘉探去半分:“那奉孝所觉呢?”郭嘉思忖片刻,道:“吕布驱刘备于小沛,独占徐州,兵虽强而势不足。如今可先讨吕布,一来充盈兵力,二来除去这卧侧之患,后顾无忧。”
“哈哈,所见略同,所见略同!”那人鼓着手笑道。
窗外,千雪听得一清二楚,得知郭嘉称那人“文若兄”,想必正是和荀彧荀文若商讨袁绍一事,而此刻她将两人对话尽收于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端着粟米愣在原地纠结。忽然一尾鲤鱼跃出池面,溅了她一身水。听到后院有动静,郭嘉便起身支开窗想要一探究竟,窗叶抬起,千雪赫然出现在他视线中。
“你……”他皱眉,嘴角抖了一下。荀彧也朝窗外看来,见有一从未见过的女子站在池边,本打算问,却瞧见郭嘉脸色不太好地看着那女子不说话,便把话给咽了下去。
千雪现在只后悔自己在这个时间来荷花池,郭嘉对她本就有所疑虑,之前好不容易把这疑虑打消了一半,这会儿又闹了这出,说不好自己的嫌疑比之前还要大了。这会儿也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得冲两人屈膝一礼,甩手把粟米全磕到池子里后,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晚饭后,郭嘉果不其然把千雪喊去书房“谈心”。她忐忑不安地站在书桌前,看他埋头拿着笔认真地在缣帛上写着什么。灯芯噼啪作响,她的每根神不由得紧绷。
“你不说些什么吗?”郭嘉放下笔,抬起眼悠悠地问道。千雪心里明白,怀疑了就是怀疑了,一个被怀疑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别人百分百相信。“如果解释有用的话,伍子胥也不会被逼自杀了。”她垂下眼眸,咬着唇,硬撑起自己最后一点小脾气。郭嘉愣了一下,他竟没料到千雪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原以为她会把自己为何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从头到尾讲一遍,就如他早就调查好的那番实情一般。
他开始有些好奇,千雪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明明该是如水那样柔弱的人,却好像比铜铁都要强硬。
他摇摇头,随即扔给她一个铜杯:“喝酒么?”
“哎?”千雪慌乱地接下那杯子,显然成了丈二和尚,怎么正好端端地在交代下午的事情,突然间就要喝酒了呢?莫非是打算把她灌醉了套实话?
郭嘉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要喝酒,只是兀自起了身。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疲倦,少见的将头发散下,只把两鬓的发于脑后低低束起,翩然如玉。千雪跟在他身后,叠踩着他的脚印,呼吸着他的背影,这一刻,心情蓦地静谧又安稳。
两人有意无意对酌到深夜,没有主仆,没有怀疑和被怀疑,只是一味地探讨这世上可见可思的一切,偶尔三两声笑谈,直到酒意微醺。
夜凉如水。千雪第一次觉得郭嘉并非如她心中所想那样,那种傲骨不凡,清冷不近人的样子,好似天中龙凤,海底明珠那样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