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小巷子里,四五个孩子穿梭奔跑着玩闹,嘻嘻哈哈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小巷子另一头,一个纤瘦的身影扶着另一个摇摇晃晃地身影慢慢地行走着。
“咣——”小孩子突然狠狠得敲了记铜锣,纤瘦的身影颤了一下。
“别怕。”司马懿带着醉意,尽力使自己透过迷离看清身边的人,正瞧着,脚下又绊到突起的石砖,整个人猛然往前送去,千雪又是一颤,急忙将他挡在臂弯里,别看司马懿身型匀称,还真是不轻,差点把千雪也给撞倒在地。千雪站稳了脚,努努鼻子,将司马懿在地上摆正:“哎我说,你再这样不正经地走路,我可就不管你了。”司马懿白了她一眼:“你连喝六碗试试还能不能正经地走路。”“好好好,你说的是。”千雪撇撇嘴,他喝得不少,脑子倒还算清醒,不过话音已经长了,听起来怪怪的还满有趣。
一阵风吹来,撩起千雪耳边的发丝,清淡的桃花香味在风中飘忽而过,浅浅的,几乎无法捕捉。
“你身上……好香。”司马懿忽然凑近了她耳边,细细嗅着。千雪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红着脸躲开他:“瞎说什么呢。”他笑而不语,直回身子,任由千雪扶着他往前走。气氛忽然变的很奇怪,两人都不再说话,一直到了司马懿家门前,司马懿冲千雪扬了扬手:“行了,你等下,我进去喊人送你回去。”“不用了。”千雪摇头,“送来送去的还不够麻烦,你进去吧,我认得路。”司马懿抿抿嘴,并没有打算进门的意思,而是用一种疑惑且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的探究看着她,停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从未同奉孝说起过我?”千雪没想他会在意这个,竟有些哑口无言。她原以为他不愿同曹操身边的人有任何牵扯,前先曹操请他为自己效忠办事他便不肯,甚至装病推脱。她若再同郭嘉说起他,让曹操知晓了,恐怕就不只是给他添麻烦那么简单。但这话她不能和他讲,因为他从未提起过。
见千雪迟迟不肯开口,司马懿笑了笑:“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先进去了。”他用下巴指了指门,笑眯眯的脸上云淡风轻。他敲敲门,不久便来了小厮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奇怪。”千雪转身自言自语道。
天色已经很晚了,街上的孩子都被大人唤回了家,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忽而有一点一点凉凉的东西落进领子里,抬头望去,漫天的大雪,一闪一闪像坠落的流星亮了满眼。
而此刻另一边,郭嘉领着梓洛来到后台,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里,枣色锦的车盖上紫色丝线编织的流苏垂落在四边角上。主持帮忙掀开车帘,车内便传来了招呼声:“奉孝啊,来,快进来。”郭嘉一愣:“主公?”曹操笑容满面地放下手中棋子,与对坐妇人抬抬手:“夫人先回去吧,车就在旁边。管家,好生送夫人回家。”“是。”那位主持恭敬一礼。
卞夫人起身,冲曹操莞尔一笑,与郭嘉互礼后下了车。
“莫非此次比演是由主公举办?”郭嘉直问,曹操哈哈一下:“那可不是,过年了,图个乐子,家里女人叽叽喳喳吵得头疼,还是出来玩一玩好。”梓洛听了这话忍不住以袖遮口偷笑。曹操目光落在梓洛身上:“对了,你就是那个苏梓洛,顾千的妹妹。”梓洛点点头:“是。”“嗯,诗写得不错,字也好看,输给顾千倒也可惜。”曹操上下打量她一番,话间赞许有佳。
梓洛睫毛抖了一下。
提到千雪,曹操才觉得少了人,撩起帘子朝车外看了看:“顾千呢?”“主公,她叫顾千雪。”郭嘉纠正道,“她方才送一个朋友走了,不在这里。”“哦,是这样。”曹操点点头,舒了舒身子,向后倚靠在椅背上,给自己斟了杯酒,将酒匙递给郭嘉。他聊起家常来话也不少,如非他身份显赫,权大势重,着实算得上和蔼可亲的邻家大叔。
“明日家中年饭,你可要记得来,我也很久没见瑶儿了。”
“好,一定。”郭嘉应道。曹操停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也带上那个顾千……雪。苏梓洛也来吧。”
“是。”郭嘉一礼。曹操随即笑着压下郭嘉的手:“这里又没外人,你客气什么?”而后撩起窗帘,车外漫天雪花旋转飞舞,长叹道:“瑞雪兆丰年啊。”“主公也是这天下的祥兆。”郭嘉同样看着窗外的大雪,雪光照亮他眼角那一痕淡淡的笑,斟了杯酒,浅浅啜饮。话虽无意,听者有心,曹操心中大悦,解下自己的狐裘披给郭嘉:“天冷,你身体素来弱些,当心着凉。”郭嘉笑了笑:“谢主公。时间也不早了,便不多打扰主公。”“去吧去吧。”曹操玩了这么久,也觉得有些倦,摆手应允。
两人下了车,曹操的马车便笃笃驶离。郭嘉看了看梓洛:“此处离家不远,你可认得路?”梓洛疑惑地蹙了眉:“认得。先生怎么这么问?”郭嘉笑中带了歉意:“不然你先回去吧,夜深了,千雪一个人我不太放心。”
明明我也是一个人啊。梓洛心念,闷闷地低下了头,虽然不乐意,可自己偏偏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好。”
“抱歉了。”郭嘉将玉枕交给她,飞舞的雪花在他头顶盘旋。
“你就不能有像对千雪的一半对待我么。”梓洛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淹没在大雪之中,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在唇间洁白如昙花,落在怀中的玉枕上,玉枕沉甸甸压着胸口,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千雪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雪落了满身。走着走着,路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她盯着看了一会儿,便三步并两步小跑了过去。“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千雪惊讶着停在他面前。郭嘉笑了笑,解下身上狐裘披给千雪:“我迷路了。”千雪知道他又在打趣自己,皱了皱鼻子:“少来。”“哈哈。”郭嘉侧身与她并排而行。
两个雪人就这样在铺了厚厚一层雪的小路上咯吱咯吱地行走,身后的脚印两排步子大,两排步子小,时近时远描成了曲线。
“千雪。”郭嘉忽而开口喊她。
“嗯?”千雪正低着头认真踩着雪,听见郭嘉喊自己,便抬了头,双眼如同被雪洗过一般明亮,“怎么啦?”他望着她,看雪落满她长发,恍然间好像就这么过了几年几十年,两人皆白了头。“千雪,你……介意男子娶妻后……纳妾吗?”他嘴唇有些发抖,或许是因为这夜的雪太凉,又或者,是他的内心燃起的那股热烈的情绪碰撞于胸腔让他忍不住颤抖。
千雪皱皱眉:“娶妻纳妾?”作为现代人来说,她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件好事情。她摇摇头:“先生会觉得一个人的爱可以一分为二吗?既然选择了与自己厮守的那个人,自当从一而终,这是爱,也是责任。”
郭嘉无言,默默点了点头,雪光映着月白落在肩头,勾勒着他的轮廓映在千雪的余光中,越觉得寂寞。千雪心头蓦地一软,她讲得太绝对了,古时的婚姻大多媒妁之言,能够自己做主的少之又少,两个人在一起往往并非建立在爱情至上,这种可悲,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先生爱安瑶姐姐吗?”
爱吗?郭嘉怅然,安瑶美丽温柔,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喜欢,可是于他来说,自那年曹操执意将安瑶许给他时,他并不觉得自己得到了妻子,而只是一个亲人。他摇摇头,笑得有些苦涩:“我不确定。”
“可是,千雪……!”他忽然侧身挡在她身前,仿佛怕她就此逃脱一般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像一团燃烧得炽热地火焰,“我可以肯定的时,我在你身上体会到我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的身影总是会出现在我脑中,由模糊到无法察觉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和你是否在我身边都毫无关系,我总是……总是在想着你,无法停止,也不愿停止……你能懂么?”
“我……”千雪不敢迎上他如火的目光,凉风旋着雪花在后背冰冷地撞击着。
“千雪,你可否……愿意给我一次机会?”他问道,期待着她的笑。可是身前的千雪在良久的沉默后,终于还是摇了头。
千雪感觉到他握住自己双肩的手明显无力了下来,本是灼热的目光凉了一半。她觉得心疼,可她不得不这么做。娶妻纳妾根本不是重点,他大自己八岁,虽没有先祖与后人之间那般隔阂,却始终是她的前辈,他是她崇拜的英雄,救助她的亲人,虽说也曾让她失过神,红过脸,但此时此刻来自他的爱意,却令她想逃。她缓缓拿下他的手,面前的他让她觉得心虚又不安:“先生对我来说,是无人可比的,我仰慕先生,但却只能是仰慕。我视先生为哥哥、良师和知己,也希望先生能同样对我……对不起。”
她不想伤害他,可是她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让他痛得无以复加。他的呼吸沉重而失落,隔了很久很久,他才勉强露出一个笑来:“对不起,吓到你了。”
“先生会因此而疏远我吗?”她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怎会。”他宠溺地伸出手,却在离她头发寸余的地方停住了,顿了顿收了回来,“这倒是我担心的。”
千雪笑着摇了摇头,发上的雪花被摇落不少:“我与先生是知己,我愿意一直陪在先生身边照顾先生,如果可以的话,上战场我也和你一起。”
“你又怎么上得战场。”郭嘉苦笑,“回家吧。”
千雪点点头。
郭嘉如今还这么真真切切地活着,无论怎样,哪怕背负任何罪责与天谴,她也一定要将他留在这漫长的历史中,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
雪依旧下着,两人的脚印被埋了一般,模糊地印在走过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