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那次寒假过后颜子名竟然亲自到机场接我,谈到为我补办生日宴会时却特别提到江远岸。一个每天忙得连时间都会错乱记不起女儿生日的人,怎么可能对只见过几次面的小人物格外在意?我当时还以为颜子名是对江远岸的音乐才华赏识有加,看来是我在幻想了。在涉外酒店的那场聚餐,颜子名和江远岸也格外亲近,总是窃窃私语像谈什么机密似的。江远岸不是那种因为女友有个有钱老爸就与之套近乎的人,之前他俩的关系只是若即若离,所以两个几乎没交情的人,没理由在忽然之间情投意合还交谈甚欢。原是这其中另有原因。
表面为我补办什么生日宴会都是虚的,实际上颜子名是借机跟江远岸接触而已。
我不由得冷笑出来。忽然觉得颜子名根本就不值得我这么生气,于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颜子名支支吾吾说:“是……怕再次伤到你。”
他话音一落,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伤到我?颜子名做事从来只顾虑自己的感受和他最看重的利益,与其说怕伤到我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如说是为了维护他在我眼中最后的形象吧。所以,他就对江远岸千叮万嘱无论如何都不要对我说;可江远岸向我隐瞒却另有私情,他处处替饶初梦着想,维护着她那稀薄的尊严,担忧着她空中阁楼一般的未来。
我终于听出那晚在咖啡店狭小的睡房里江远岸声嘶力竭的弦外之音,他说他不能,原来是他不能说。就因为一个对颜子名可笑的承诺和他自己伟大的良苦用心。
颜子名又说:“我想他俩见面应该是初梦说得那样,他劝她,因为,他也曾劝过我……”
果真只是奉劝而已?好像一切都如梦初醒。那天看见江远岸和饶初梦在国贸喝茶,就是在关曼珍和顾涛约见过我的第二天。
江远岸那时已经从中知道了关系利害,一切都只有利于关曼珍,利于她的这段婚姻。饶初梦若想成为颜太太只能等颜子名净身出户,这显然不合她胃口,但如果这样下去就只能偷偷摸摸做人家的情妇,永无出头之日。所以,他是在劝她悬崖勒马!他终究不忍心她堕落到给别人永远做情妇,却还不自知地抱着有一天会登堂入室成为正牌太太的妄想;不忍心在我面前把她拆穿;不忍心把大家的关系都揭开。
而这样直白地去奉劝无论对对颜子名还是对饶初梦,都很艰难吧。他不会跟颜子名直说“饶初梦是我前女友”这一类的话,情场冒起了扭曲的硝烟,两人竟莫名变成情敌,当中还夹着我。而且看得出,一直以来江远岸对算得上是精英人士的颜子名敬重有加;而对饶初梦,他更是什么都不说以保护她所剩无几的自尊,只是就事论事再三阻拦,因此很大程度上让她以为他对她还心存妄念。而她也从未真正放弃过江远岸,因此更想携着一身的珠光宝气,还能抓住自己的所爱。
巧的是,那天她看见了我在电梯上痛苦的表情,所以更想赌一把,于是耍了酒后乱性的花招,用早在腹中的胎儿威胁江远岸逼迫我离开。可恰恰就在那段时间,顾涛对饶初梦的追踪中断了,而颜子名却始终忘了用他高精尖的调差手段先把自己身边的人弄明白。
若这样看来,江远岸自始至终都在小心翼翼体谅每个人的感受,他反复要我相信他原来是对的,只是他有苦难言,只是他想法太深刻了我体会不了;若这样看来是我太敏感太脆弱,罔顾了他对我的信任和厚爱。我因为表象的迷惑而一味孤立怨恨他,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困扰和忧虑;然后,某一天叶青蕊知道了真相,原是本着好意向我传达,我却执念着自己可笑的、甚至是毫无必要的疼痛和委屈与她翻脸,让她一气之下去找江远岸,在他无人理解痛楚难耐之时送上她深藏已久却也蠢蠢欲动的温情。
这究竟是怎样一套牌,每洗一局都让人无路可走。
我拿过李胖子手中的伞独自出了别墅,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颜子名在身后说些什么我全然听不到了,与此同时憎恶他的心情达到顶点,我不想再看见他一眼。
某段时间里,我很想知道除了血缘和基因,颜子名还给过我哪些得以温暖生命的东西?在他内心深处,除了可以简单说出来的“爱”这个字,他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我?此刻,这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疏离和空白早已像成舟的木,只能顺水流。那些错失和破裂的,也成为我不再眷恋的伤痕。
雨下得越来越大。微凉的雨水扑在身上沁入肌肤深入骨髓,在这盛夏时节竟让我有种由内而外的寒凉,不禁打个冷战,所有的伤口同时绽开,在这样过分湿润的空气里溃疡成糜烂的状态。
出国的打算在这一刻被雨水泡得有些虚幻。事到如今,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向颜子名提出。自尊心在敲锣打鼓张扬作祟,我不会再有求于他了。
雨势不近情理地愈加汹涌,粗粗的雨柱把这傍晚时分的天空扯得好低,黑压压地提前进入夜晚。我全身湿透。最后终于坐进一直跟在身后的李胖子的车里。
快到学校的时候,雨势奇迹般地铩羽而止。
手机震动,是我妈打来的,她语速匆忙地叫我赶紧回家,仔细一听,语调里刚哭过的声音还未平息。我忙问怎么回事,她欲言又止地哭了出来,很伤心的样子,急得我在一边只好瞎猜乱问。后来周诺接过电话音色沉痛至极地说,医院给青蕊下了病危通知,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昏迷着,好像是快不行了,要我赶紧回去看看。
我像遭雷劈了似的“啊”了一声,李胖子被这声突如其来地不太像是从人类身体里发出来的吼叫惊了一跳,吓得赶忙踩了刹车停在路边,样子比我还像遭雷劈。他看着我气数起伏不定地在胸腔里游移,想说不敢说想问又不敢问,干张了张嘴,最后又紧紧的闭起来。
电话那边周诺一字一句说得万分凝重,妈妈抽抽搭搭的哭泣不太清晰地传来。这事看来怎么样也不像在开玩笑。
“带我去机场。”我语气里透出自己都不曾预料的哀痛。
“是要回家?可能已经有些赶不上了,就算赶得上也不一定有票的。”李胖子说。
“去机场!”我不耐烦地向他大喊。
于是我们方向盘一转,朝向机场。
这是第一次在飞机上有呕吐反应,就那样毫无征兆地从体内翻涌出一阵阵的恶心,我一手捂着嘴一手抽出呕吐袋,邻座那个打扮时髦的女青年连忙拿手罩住鼻子,身体向另一边侧转。中午以后我就再无吃任何东西,水都没怎么喝,所以只是干呕了几下,胀出两股眼泪来,吐出的或许只是无尽地悲愤和哀伤。之后,我提着那只空袋子进入卫生间。
独自在狭小的空间内,我呜咽不止。
好好地病危做什么?怨你恨你同你怄气与你老死不相往来也总比眼看着你死了强。活着多好,活着你还能跟我一起争着喜欢江远岸呢。不就是个江远岸吗,从此以后就让你一个人喜欢还不行吗?我心里碎碎念个不停。
我游魂似的随人流挤出舱口。
“感谢您乘坐本次航班!”漂亮的空姐边说边鞠给我一躬,还送我一个温柔甜美的笑脸,她的这一举动却吓我一跳,我像从梦游中被惊醒,鸡皮圪塔暴起一身,根根汗毛立起。
当时我满脑子里全部都是“骨癌”这个可怕的词语。周诺跟我说青蕊患的是骨癌。我一直默念这个词,琢磨着它和叶青蕊之间的关系。猛然间惊觉,她最近以来一直服用的止痛药……难道,她早就知道了?心里忽又响起一阵警钟,其实叶青蕊跟我清清楚楚说过,在那个放孔明灯的夜晚,说她要死了,用那种诡诈似的玩笑话说出来,此刻想来她语气中有种神经质式的郑重其事。以及冯知恩来找我,告诉我她生病了……
我飞奔起来,穿过人流,也试图穿过可怕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