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的外面。叶爸爸一手紧紧搂着叶妈妈的肩，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坐在旁边的还有我妈。守护的人里还有冯知恩，他双手插兜靠墙站着，脑袋低垂。
我踮起脚尖从重症监护室门上的一条玻璃往里看，几个带着口罩身穿白衣的大夫正在急忙进行抢救，我看出事态的严峻。
室内摆放着各种治疗仪器，病床上安躺着的一具躯体，是叶青蕊。她差点让人看不出摸样，脸色苍白如薄纸。大概从鼻腔开始，她身上就插满了粗粗细细的管子，管子的另一头，连接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她周身上方悬挂着的吊瓶也有好几罐，各种液体顺着各自的管子一滴滴输进她柔弱不堪的身体。我再也看不到她欣欣向荣的活力。
我泪盈于睫。不相信也不懂得，为什么这种令我心惊肉跳魂飞魄散的画面的主角总是叶青蕊？而且每一次都像是从天而降的横祸。
此刻，她的命就拴在那些连接着各种仪器的管子上，在每件仪器显示出我看不太懂的数据上又悬着她微弱的生命体征。但我知道，只要那些闪烁着红红绿绿的电光和几何图线还在，她的呼吸和脉搏就在，心跳和感觉就在，时光就在，我们共同的岁月就在，记忆就在，将来就在。
回身走到干妈干爸跟前，他们憔悴操劳的面容和悲楚的神情里透着一种精疲力竭的无奈，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瞬间感觉到一种压抑着的毁灭感。那些我还能看见的存在的东西，终将在这个盛夏被死亡吞噬，然后在我的生命里幻灭、止息。我蹲下身来泪流不止，反倒是叶妈妈伸手摩挲着我的肩膀给我无声安慰。我却更是不可抑制地埋头失声痛哭。
现实总是给出一个个的措手不及，曾经的尘埃还没来得及拭净，带着阴霾的恶风又狠狠吹来，吹破那些于最初就千万次笃定过的美好。这让我怀疑生命的本质，一个完整的新陈代谢还未完成，甚至还在蒸蒸日上方兴未艾，就突然间突变、耗散、混沌不堪，这样诡异跌宕的表现形式让我恐慌，恐慌于未知的下一秒。在这个未知多过已知的世界上，能有什么是可以万古长青永垂不朽的？我知道，时光会把一切都带走，可我不曾想过的是，会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把一切都化为灰烬，连怨念都不能再有。
一个护士从病房出来，我们一干人簇拥而上，急忙问询里面的情况。她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让我们放心他们会尽力而为然后就匆匆走了。
叶爸爸要我们都先回去，只留下他和叶妈妈守着，还拿出家门钥匙递给冯知恩，“看样子应该没什么问题，护士都说会尽力的，都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没有坏消息那结果一定是好消息，大家幸苦了，先回吧！老周，你明早不是还得上班吗？知恩，你也回去休息。”
周诺看我妈没有反应，他只说再等等。冯知恩没接过钥匙，在一边又蹲了下来，他摘掉头上的帽子，凌乱的发型有种不羁的倔强，我注意到他眼中布着血丝，像好几天没睡过的样子，也像是狠狠哭过一场的样子。
我走向他，埋怨道：“为什么不早说清楚？”回音空洞洞地散开几波，然后彻底消失，凸显出接近死亡般的沉静。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种空漠，好像很久之前就已料定我会有这种反应，抑或他全部的心思根本只关心躺在病床上的叶青蕊，至于其他无从理会，更无从表达任何情感。
我怎能向他责怪，而且他怎么没有说？是我没有听完。我手足无措地像个傻子站在那里开始泣不成声，一股怨气涌出胸口，夹带着种种不满。
“你们早就都知道了是不是？”我对着墙壁用力呼喊，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是人人都知道以后，才轮到我直接面对结果？
我妈赶紧过来把我抱住，“嘘——你冷静点儿，我们也是才知道竟然这么严重。”
“才知道？为什么才知道就病危了？怎么到这么严重才知道？”
“你小声点儿行吗？里面正抢救呢。”我妈急得掐了我一下。
为什么不在更早的时候告诉我？干嘛这么对我？存心要我愧疚和自责吗？我把声音埋进心里，泪水汩汩而出。
没错，叶青蕊说得没错，总有一天我会后悔的。
十几天后，叶青蕊在主治医生预测的时间里离开这个世界。而我的世界像空了一块，剩下的也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哭得昏天暗地，不成体统地嘶吼嚎叫，拒绝接受这个噩耗。恐惧、伤感、悔恨和巨大的失落让我整日心慌不安，每一次呼吸都带动一次龟裂般的疼痛。阳光那么透亮，而我心里的却一片废墟。抬眼直视那样的光线，明媚和灿烂太过尖锐，刺得眼睛生疼，泪水瞬间溢出，眼前出现花花绿绿闪闪亮亮的小点和光圈，同时还有叶青蕊的笑脸。
一直都觉得，她的笑总能给我日光倾城的幻觉，即使是在阴天或夜晚。可现在，我只能在幻觉中看到她的笑脸。她和她的笑，以及我的幻觉，都很短暂，却留给我深刻的痛楚和无尽的思念，这种感伤像是会永恒持续那样坚定地驻扎在我的身体，时时发作，猝不及防也无从逃脱。
她离世三天后是出殡的日子。
那天清早天空晴朗得像用清洁剂洗过一样，空气里还有些湿度，吹起的风也是清风，绿树红花十分好看。总体来说，天气好得让人沉醉。我坐在车里，窗外明艳的风景让我感觉我是正在等待着叶青蕊的苏醒，而不是送她去火葬。这么美好的天气，应该有个喜讯来画龙点睛，而不是做这样一件悲痛的事情。
自我安慰这件事本是就是凄惶的。我陷在这样的凄惶里对着窗外微笑了一下，挑起的两端嘴角接住了两行咸咸凉凉的泪水，同时更用力地握紧叶青蕊交给我的那封用好几天才写完的厚厚的信。
那天深夜，确切讲应该是到了次日凌晨，重症监护室里的专家医生终于走出病房。其中一个带着眼镜有些年长的医生说他们尽了全力，患者的求生欲望也很强烈，始终都很配合，尽管暂时保住了生命，但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尤其是重要脏器，所以剩下的时间也仅有十来天。
所以十几天后，叶青蕊的笑只能永远在我的幻想里连同泪水一起出现。
那天晚上我甚至偷偷向那个带眼镜的年长医生问了一句：“可能有奇迹出现吗？”他先是惊异的看着我，随后惋惜地摇摇头说：“在我有限的知识领域和职业生涯里，你说的这种奇迹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其实那医生的话语和表情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最终的结果，可我竟然觉得这是一句充满希望的安慰。在他转身的时候，我眼里浮现着青蕊在水中遨游时生动的活力和强健的体魄，我坚信这样的生命力会在很短的时间里重新聚集在青蕊身体中，把那些该死的癌细胞统统挤走，于是十几天之后，她又会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跟我说笑打闹，又会在水里恣意舒展溅起好看的水花，又会在风中对我微笑。于是，这位医生在他的有生之年里看到了这样的奇迹。
青蕊被接回家后就一直躺在床上，要么是沉沉地休眠，要么在短暂的时间里虚弱地半睁着眼睛。她一天天地躺下去，连咽水都一天比一天加倍困难，更是无法进食，哪怕是很稀的流质食物，所以只能靠直接输进体内的营养液体维持基本生命。有时，还会带着氧气罩。
她就那样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毛巾被，阳光被窗外一棵高大的梧桐的枝叶分割成细碎的片状照射进来，漂浮一般地盖在薄被上。远远看去，染上阳光的薄被下盖着的是个瘦弱苍白的儿童。静谧，安详，可因为静谧安详地过了分，所以看上去与死亡之间的距离模糊不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静物。
时间点点滴滴地推移，叶青蕊却还是那样无可救药地躺着，我心里描绘的那个奇迹开始一点点分崩离析。只有我越来越焦急越来越悲伤，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看着通讯录里的人名，有种荒芜的隔离感，一个号也拨不出去，心被苦涩所淹没，挣扎不起。倾诉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却多么艰难。
从回到家的第五天开始，叶青蕊在半苏醒的时候嘴里含含糊糊噙着让人听不清的字句，我想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只能束手无策在一旁看着，着急到落泪。而干爸干妈以及冯知恩只是静静地看着守着，等待着。他们不是不再悲伤，而是他们的悲伤已经上升到我所无法企及的另一个境界。
三个月前，他们就把我现在的悲伤逐一体会，把该哭的眼泪全都流尽，把不忍和心疼全部爆发，把不接受和不相信被迫转为了接受和相信。也许开始就像我一样还抱有希望，可最后终于被时间压垮，死神的力量不是幻想的希望就能够与之抗衡，在变幻莫测的生命里，有时只能心碎着听天由命。
那天起我住在青蕊家里，时时守在她身边，希望也许可以在偶然中听清几个字。我不想用垂死来形容躺在我眼前的这个女孩，但事实就是这样。晚上，和我一起守夜的冯知恩把整件事情叙述给我。似乎悲剧在最开始就做了伏笔，如果我们当时都能够留心一下也许结果会有所改变。是不是因为年轻就注定了浮躁和偏执，是不是总觉得来日方长，就省略了当下的关怀备至和细心温存。冯知恩痛苦地惋惜着。
确切的诊断结果是在三个月前，也就是五一期间出来的。在这之前青蕊已经感觉到身体里的病痛非同小可。有段时间她频繁请假和翘课就是因为身体不适，在此期间她独自去市医院做过检查，当时的结果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可体内的疼痛始终都在提醒着她情况的严重。于是在五一前夕，她在放假之前就请假回家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病理切片的结果出来，同样显示的是骨癌，而且已经接近晚期。
叶爸叶妈瞠目结舌了半天，说什么也不相信，拉着冯知恩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还不知情的冯知恩也一脸的费解和疑惑，于是他们又慌忙问医生是不是误诊，甚至要带青蕊到另一家医院再做一次检查。青蕊面如土灰却十分冷静地说不是误诊，然后把她之前的检查结果拿了出来，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接着叶妈妈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