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前的那个五一,所有知道那个结果的人都沉浸在它给予的深刻打击中缓不过劲来,而当时独自呆在宿舍而又百无聊赖的我,感觉不到这远在千里之外的难过和痛心。而那时的叶青蕊已经绝望地接受了现实,她关掉手机把自己封锁,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向江远岸表白她多年以来累积在心底的情愫。
爱情这件事情总是能给予人万般鲁莽的勇气。于是仅凭着只知道江远岸在斜阳岛这一条,她就决定孤身一人去向他告白。在她也许不算太长的有生之年里,跋山涉水万里迢迢地赶去向他告白,做出她这辈子最勇敢最自私的告白。可结果叶青蕊和我在轮船上不期而遇。
那时的她,刚从医院偷偷逃走。
我还记得她不似我见到她那般高兴,只是怔怔地望着我,脸上浓重的憔悴和劳累掩盖了真实的神情,让人参不透她面无表情下的另一种表情。那应该是一种错愕,失望,和沮丧。其实她明知道我没有参加江远岸的那次班级活动,所以才急不可耐不顾身体安危地寻他而去,错过这个时候,也许就很难找到在自然的山水天地之间向他郑重表白的美好契机——只属于她和他的契机。
可终究我们还是遇上了。叶青蕊把她的惊讶化作一阵大笑,海天之间夕阳之下,她脸上那过分的笑容闪烁出的诡异,原来是一种淡淡的凄凉。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读懂当时冯知恩和叶青蕊微妙对话中的玄机,终于知道为什么冯知恩见到叶青蕊时居然有那样焦急到愤怒的神情和话语,也终于知道暗藏在他们话锋里不可说破却不得不说的秘密。
“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我使劲摇着冯知恩的胳膊,极其迫切。
“这都是青蕊自己的想法,除了伯父伯母和我以外,她不想再让任何人知道,尤其……”冯知恩略微停顿,“尤其是你,还有你父母,所以假借出国为借口。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是为了不让更多人担心,而且那时她也在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心态也很好,所以……”冯知恩停下来,他努力克制住将要喷涌出来的哭泣,然后重重的叹口气,“所以我们都以为她一定会好起来,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什么叫癌症?癌症就是绝症不治之症的同义词,而且已经过了初期,基本能控制住病情不再恶化和癌细胞不再扩散就已经很难了,至于好转,太需要运气的加护和奇迹的降临,其实没人比她自己更知道她的状态,她知道生命将要临近结局,所以想在剩余的时间里做自己最想要的事。”
“得到江远岸的爱?”我问。
冯知恩摇头说不全是,她并不奢求能得到他什么,说:“这个世界上也许除了你还有所怀疑外,所有的人知道江远岸只爱你。”
所以叶青蕊想做的只是单纯又光明正大地追求她的所爱之人。她不说自己生病就不会有人对她做出同情而去谦让或迁就什么,这样她才能完整去爱一个人,去体验那种被拒绝或被接受的真实感。可是她只做到一小半,除了对冯知恩无所顾忌外,她依然最在乎我的感受,每当她就要说破那层意思的时候,总会下意识拐个弯,于是说出来的话便有了一种故意让人摸不透的弦外之音,她总是在她的友情和爱情之间犯难。
还有江远岸,只要他给她一个眼神,她就完全收回自己的本意,因为江远岸在乎我,同时也在乎着我和青蕊之间的关系,而叶青蕊洞明他的心思,所以也在乎着这种在乎,怕一说破就真得什么也失去了。至于冯知恩,他一直都喜欢青蕊,用他的话来讲,就算知道她一直以来只爱江远岸他也还是喜欢她,也无论她生病与否。如果青蕊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冯知恩就会离开,因为自诩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而不是像现在因为她的病弱而执意坚持去更想保护她。只是最初青蕊直言不讳甚至有些辛辣讽刺地跟他说出实情的那一刻,他很生气,因为发现竟然自己一直都在被愚弄。
冯知恩说:“就在检查结果出来的当天晚上,你知道她怎么跟我说的吗?”他轻轻用手把贴在青蕊额上的一股头发拨开,满是怜爱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她,脸上露出疼惜的神情。“她颐指气使地说‘冯知恩你赶紧走吧,我都快要死了你还杵在这儿干嘛?’我当时以为她是想不开、闹脾气,于是还安慰了一番,可她始终一言不发,她越是一言不发我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想给她希望,就越是说出一堆生死相守不离不弃的话来。最后她终于开口了,问我知不知道去年暑假为什么默不作声地逼迫我离开,我说难道真是因为那个被我弄到地上的煎饼果子?她冷笑着摇头,说是因为江远岸,说一直以来她真正爱恋的人只有江远岸,而且是从第一眼开始起。”
难怪当时的青蕊闹了那样一出,我恍悟。
叶青蕊以为跟冯知恩相处了那么久,觉得已经把对江远岸的感情转移到了他身上,可朝夕共处的那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没人能取代江远岸在她心里的位置,而她对他的爱也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够转移的。她觉得跟冯知恩在一起纯粹就是浪费彼此的生命和光阴,她厌倦这种移花接木的逃避方式,也许能瞒过别人却终究瞒不过自己,所以她独断专行地完全不顾冯知恩的感受,发起冷暴力,直至将他彻底逼走。
冯知恩叹口气说:“你知道那种切肤的伤害吗,就像凌迟一般。”
“或许她这样做,总比让你蒙昧地替代她心里的江远岸要公平些吧。”
“世间的感情有公平可言吗?”冯知恩语气哀伤至深,像一潭漂浮着落叶的秋水。
“那你们后来怎么又在一起了?”我问。
“我当时也问她,为什么后来又愿意跟我在一起,可她赌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了一声,我被愚弄的感觉也是在这时候才有的,第二天她便独自乘飞机离开家,然后乘船去找江远岸。记不记得当时,我还发短信问你江远岸是不是还在斜阳岛?”
我点点头。
在涠洲岛过夜的那个晚上,冯知恩亲眼目睹叶青蕊被病痛折磨得惨不忍睹的样子,可除了递药倒水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么多的止痛药吃下去才慢慢把疼痛消退,他说人在那种状态下脆弱得不堪一击,仿佛肢体与空气的摩擦都能给她带去灼痛,好像一束微弱的光线都能把她融化,他想给她一个拥抱都觉得会把她弄碎。那个晚上青蕊笑着跟他说,处心积虑地想抢走挚爱的姐妹的男朋友,对自己不爱却爱着自己的人虚情假意谈情说爱,所以现在她的惩罚来了;她还跟冯知恩道歉,说本来只是在刹那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而已,以为只要把这种好感无限放大就能把它变作爱情,可后来才发现,江远岸在她心里已经装的太满扎的太深了,满到没有丝毫空隙去接纳别人,深到有时连自己都无法触碰……
但她不是不喜欢冯知恩的,更不是存心捉弄,两人分手后她忽然发现对冯知恩已经有了某种依赖,在学校生病那一次,叶青蕊最想得到她爱的那个人的照顾的时候,而那个人却浑然不知,她忽然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廉价又浮夸的残梦,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而冯知恩在得知她生病后竟不计前嫌,知冷知热地给她照顾和关怀。青蕊在复杂的心绪下既感动又矛盾地跟冯知恩重归于好。
难怪他俩和好以后青蕊总爱问我一句话:你说这么好的男生应该好好去珍惜吧?原来,她是在说服自己。
冯知恩问过青蕊,如果没有江远岸她会不会爱上他,而青蕊只是咬着嘴唇说可惜没有如果。他说,也许在叶青蕊的世界里只有爱和不爱,喜欢与不喜欢,没有喜欢和爱之间的暧昧灰暗。青蕊永远只爱她所爱的那种人,就算没有江远岸也会有其他的人,而他冯知恩永远只能做她喜欢的人。
所以,喜欢永远都只是喜欢。
喜欢得再丰盛浓烈也仅仅是喜欢,爱得再简单残破也是爱,这两者永远只能是两码事;喜欢是收放自如张弛有度,可以是一种迷恋,而爱是朝思暮想根深蒂固,是一场深陷。
“总有一种感觉,青蕊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是我害的。”冯知恩用颤抖的声音说:“还记得她在我家生病时的症状吗,腿痛腰痛,还一下发起了高烧……如果我当初强硬一些带她去医院检查而不是随便去家小诊所,也许就能提早发现些什么,现在就不会是这样了。”冯知恩哭了出来,而我后背一阵阵的寒栗。
如果冯知恩都有了这种过错,那我也有责任。想起上次青蕊发高烧时,罗大夫跟我说过青蕊需要体检的事情,可我却转眼忘得烟消云散。随之心上涌起一阵含义不明的哀痛。我憎恨自己的疏忽大意和无知轻浮,继而惊恐万状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