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我对他的回答有点儿诧异,不知该笑还是该恼,“你吃饱了撑的吧?”
“我确实吃挺饱,本来还想邀你一起的,结果你自己掉头走了,却也没在家。”他还摇摇头,说得像模像样,好像真得敲过我的门似的。
我疑惑丛生:“跟踪我啊?”
他冷冰冰的,掏出一支烟来,“用得着吗?我要真想跟踪你,岂不得跟踪七年之久,无非机缘巧合罢了。”他说得意味深长,然后把烟点燃。
我觉得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却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
萧倚年忽然转向我问道:“我突然想起来,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吸烟?”
“啊?”我有些意外,“呃……你随意好了,不过茶楼里禁止。”
他好像明白什么似的挑挑眉,把还没吸了一口的烟掐灭,然后走近我,近到这么低的温度都让我感受得到他独有的气息,一种类似迷幻的温暖。
他依旧朝向江面,对着一江的波光向我发问:“大好的除夕之夜,你不想做点什么?”
这样的夜晚,除了更觉寥落冷寂以外,同平常没什么区别。一阵江风吹过,发丝凌乱,我垂首拨弄头发。
萧倚年僵硬地清了清嗓子,似乎有点无奈的样子,“反正也见到你了,不然我送你回家吧。”
“不必。”我漠然回绝。确实也不想回去。其实本来只是想随处走走的,走得累了倦了,回家就可以倒头就睡,省掉漫漫长夜里的思念和煎熬,醒来便又是新的一天。本来,这个夜是不与任何人分享的。
“小姐,你不会是想守着这一江冰水熬到天亮吧?一边乘着寒风一般赏着夜景,慢慢等着东方发白翘首期待旭日东升?”萧倚年淡淡地说着,却是浓浓的戏谑。
“先生,讽刺我你很解闷儿吗?”我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说:“而且有什么不可以?不就从黑夜到白天吗?”
相比起某些等待简直短暂得该让人活力充沛豪情万丈了。
“是啊,你是何许人?这种等待对你而言也太小儿科了。”萧倚年说得举重若轻,却把我砸的浑身颤抖。
我蹙眉,紧紧逼视他,眼中尽是警惕和疑问,想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萧倚年目光毫不躲闪地看着我,仿佛隔岸观火一般沉静冷漠,然后是很久的缄默。而我却也说不出什么,明摆着他是有意要这样的,这样对我伤害。
独自等待了这么多年,却轻而易举被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任意嘲弄着。我只好自己解围,内心隐痛却更是浮出一个灿烂的冷笑,装成百毒不侵似的无所谓了,然后与他错身而过,匆忙离开。
沿着江边走啊走的,剧烈的寒风骤然突起,尖锐地刮过脸颊,像冰针一样穿衣而入填满身体侵蚀肌骨,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温度被一扫而光,我全身僵冷,上下牙不住地打颤。江水被吹起微澜,起起伏伏像一块块挨着的光滑浮动的琥珀。夜空中又不断有烟花绽开,争先恐后你追我赶,却怎样都守不住它永恒的姿态;爆破的瞬间,是它美丽的开启,也是美丽的毁灭。忽然,就有种阴冷不详的预感缠绕于心,可究竟是什么又无从分辨,于是就这样无端的失措起来。腿脚一步步放慢,最后瘫软无力地蹲了下来。
大概过了很久,萧倚年竟然又跟了过来,就站在我身边,不声不响的,却恰好挡住冷风吹卷的方向。此时此刻,心底一股无名之火轰然而起,烧得缠绵悱恻,我疯狂地希望站在身边的这个人是江远岸。自他消失以来这么漫长的时间里,再寥落空虚,再孤寂难捱,都从未像现在这样对他如饥似渴一般,与牵手、亲吻、拥抱甚至是交欢无关,只单纯却热切地想要他站在我身边。仅如此而已,这简单的守护便能驱散我难以抵御的恶寒。可这围出的一团柔软的温暖,却出自萧倚年。
而说到底,我的阴晴冷暖究竟与他何干?
我用力抱着双臂,目光直视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咬牙切齿狠狠地说:“你走开。”我以为这本是一声厌恶的呵斥,却如此沉寂悲哀,带着某种模糊不清的眷恋。
关于萧倚年,从七年前的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这个人总是有意要与我短兵相接一般,态度里分明有着让人发烫的暧昧,然后又姿势蛮横地要与我站成同一个世界。上一次,他眼睁睁看着我被另一个人带走;这一次,他自己长驱直入地闯了进来。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更猛的一阵风吹来,掀起他风衣的一角。就这样,无边的沉默在我和他之间愈演愈烈。
“不然……”
“不然……”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他竟和我异口同声,然后又同时噤声。
“不然就带我去个能喝酒的地方吧。”我说。
疗伤者。
江畔附近的一间主题酒吧。原来无处可去的人不止我一个,这个世界的寂寞真是无时不有,此刻就散落在这间酒吧里最深的角落。
这里很幽暗。头顶有三只球形灯,像电压过低供电不足似的发出依稀可辨的浅光,用最最微弱的光线撑起一点点视觉,除此之外还有两束幽紫色的激光灯时而扫射变幻着;没有喧闹嗨翻的音响,也没有任何关于节日的元素;浓浓的灵魂蓝调像酒精般缓缓弥漫,最终将人整体侵占。
这样的氛围,还没喝上一口就已经让人沉醉。
我找了一个角落,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刚脱下外套,萧倚年就跟着进来坐在我对面。服务的侍者走来,我点了两大杯鸡尾酒,他只要了一杯白水。
在我喝完两杯酒的时间里,我和萧倚年一言未发。还好光线昏暗得像藏进了一个温暖的洞穴,把彼此锁在各自的黑暗中。除非离得很近又看得仔细,否则像我同萧倚年这种面对面又各自靠在椅背上所拉开的距离,根本看不太清彼此脸上的神情。
酒入愁肠,最后一口喝下,身体像抽空一样飘然欲飞。
这样烈性的酒却叫了一个温和恬静的名字——长岛冰茶。当我把空杯子轻轻放在桌上,对面的人开始说话。
“喝完了?你喝得太快,会醉得很惨的。”冷言冷语若无其事一般。
“都喝完了才提醒我,假装好心吗?”我轻轻转着手里的空酒杯,对他只有更加的漫不经心。
自从叶青蕊和江远岸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时常把酒释怀,喝到昏天暗地疑真疑幻。
萧倚年把那杯白水推过来,“喝些水吧。”
我懒懒地摇着头,“我从不喝别人剩下的。”
萧倚年平静地问道:“小姐,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喝它了?”
我爱答不理地说:“那你来这儿做什么?不喝酒,连水也不喝,专门端详我是怎么喝醉的吗?”
他没理我,响指一打招呼侍者过来,“再来杯水。”
“还有一杯玛格丽特。”我微笑着向侍者。
“只要水。”萧倚年坐在软椅里声张。
“我要一杯玛格丽特。”我着重强调。
“你不能再喝了。”萧倚年加重语气。
“有关系吗?”我无所谓地看着他,端起那杯水。
萧倚年不再跟我争执,掏出根烟点上。我们之间又陷入沉默。
我一向讨厌吸烟的人。
记得很小的时候,总是要隔很长时间才能见到颜子名一面,他习惯轻轻把我揽入怀中,而我总能闻到他身上香烟的味道,一开始还有些喜欢,却只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因为觉得那样的怀抱就一定会夹杂着那样的味道。可随着我长大,就渐渐觉出他的怀抱失了温暖,而烟味却丝毫不减,于是开始厌烦。到最后,连那样带着烟味的怀抱都没了。但是叶爸爸却从不吸烟。
才上初中的时候,班上就已经有男生或为了提早感受成人世界,或为了耍酷或故作深沉学着吸烟。到上高中的时候,有男生在上课时间烟瘾犯了,竟假借蹲坑之名去茅厕吸烟,完了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因为上课乏了,需要抽根烟提提神。那时候,吸烟甚至晋身为一些男生追求女生的必要条件之一,被当做法宝一样对待;也有些女生看到一位帅哥吸烟就花痴地喊酷,甚至连长相不帅的男生会吐几个像样的烟圈都会顿时给形象加分。而当时青蕊总是很排斥这种现象,鄙视地直呼幼稚。她总是一脸嫌恶的样子说:“不就会抽烟吗!至于得瑟成那样?还有那帮花痴真是审美扭曲!抽烟的人多恶心呀,还害人害己的。”
青蕊还经常拿我们初中那位全校最最著名的数学老师做案例,深刻分析了抽烟对形象的破坏是十分具有毁灭性的。我们上那所学校的时候,该老师当时人到中年,历来以教学极端严苛和对学生有着变态式的管教而闻名。他矮小精瘦,经常烟不离手,如果在校园或教学楼走廊碰见他,十有八九手里夹着香烟,甚至上课还抽。他曾经因为我们的数学老师休病假给我们班代过课,讲到半中间或者有学生捣乱的时候,就掏出烟来抽两根,边抽边讲或边抽边骂抑或边抽边打,样子格外惊悚骇人。
青蕊就私下里跟我说,成什么样子了跟黑社会似的,他那烟瘾得多大啊,连上课都止不住,多糟蹋为人师表的崇高形象。而且青蕊十分入微地观察到,该老师的一口崎岖獠牙不仅被烟熏地黄中透黑黑中透黄,连夹香烟的食指和中指包括指甲盖都熏得变成铁锈色。她还极其敏锐地嗅出该老师无论换什么衣服,从头至尾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新旧交加的烟熏味,宛若刚从烧烤架上端下来似的。
“酷么?”青蕊总是总结性的自问自答一句,然后皱着眉摇摇头:“根本就很恶嘛!”
受她的影响,我从那时起也格外反感起吸烟的人,看到吸烟的男生也觉得很幼稚,如果有跟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吸烟也会坚决制止。所以当时茶楼在招聘的时候,我总会问应聘者是否吸烟。可是对萧倚年我竟然忘记问了,不对,根本不是我忘记,而是还没在我来得及过问的时候他已经自作主张登堂入室,于是其余的问题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他洁净无尘的外表让人怎样都无法把他和烟民相提并论,而且他平日伪装得太好,根本不在茶楼吸烟,也从没有人看见过他吸烟。
而此时他就坐在我对面,很沉默地跟一支香烟过招,既不是卖弄也不是深沉,好像更不为过瘾,默默的,缓缓的,只为了吸一支烟。忽然间我有些被迷惑了,在这昏暗的让人沉沦的环境中,对面那个人的姿态,像魔术一样,不需要猜测或破解什么,只需要被观赏。在他吸入的一瞬,烟头的红急速聚集收缩,然后一阵烟雾在黑暗中喷然而出,若隐若现。看着这样的变幻,弄得我都想忍不住想去吸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