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就这样又冷了下来,歌者缓和轻柔的声线在我耳边不断放大。萧倚年坐在一边像是在欣赏舞台上的表演,又像陷入了沉思。我把身体蜷缩在沙发的最角落,忽然眼前里就泛起起我和萧倚年的第一次见面的画面。
那是将近末考的一个夜晚,在废弃工厂的食堂改造成的排练室里。当时所有人都在,因为一件开心的事情大家热血沸腾又毫无章法地拨弄敲击手中的乐器。忽然,饶初梦就那样轻车熟路地闯进来,我总忘不了她妖冶的样子光彩四溢。她当时挽着一个男子,说是要找我们拍照。在我还没怎么认清他样子的时候,江远岸一下挡在我前面把我装进他的影子里。再然后,饶初梦又挽着那个男子离开。
当时我只知道,他姓萧。
几天后,他用了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方式把我约到学校旁边的咖啡馆。他告诉我他叫萧倚年。当他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看清楚他美丽清俊的面容和有些犹豫的眼睛。可当时的萧倚年没现在冷得这么熟练,但也绝不热情,尽管他口若悬河极尽辞藻地描述着他眼中的我的样子。他甚至有些急躁,想抓起我的手,而抓住我的却是急火火赶来的江远岸。我还深深记着江远岸当时意气风发说给萧倚年听的那句话,却又更像是说给我听的:这活儿也太累人了吧,一个女孩子征服哪门子的世界啊?她已经被我私藏了。
想到这里,突然就心头一缩,我深锁眉峰闭紧双眼,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竟锐化般清晰得扎痛人心。江远岸的信誓旦旦变成一句恐怖的嘲讽,如今回想起来比咽下黄连龙胆还要苦涩。而见证那句话的另外一个人,此时正沉默地坐在我身边。
很难堪很丢脸是不是?我暗暗自问,险些就要落泪,赶紧合眼锁起。
回忆随着我缓缓睁开的双眼一层层消散,而大脑开始昏昏沉沉,真希望再昏沉些,再昏沉些,昏沉到索性死过去算了。
正当我暗自发咒的时候,萧倚年有口无心地来了一句:“真是世事难料啊。”
他总是像看穿什么似的在我最想掩饰的时候一语道破。
我看向他,故作镇静淡淡地说:“那不是人之常情吗?”
他用一种深不可测地眼神盯住我,眼底柔情泛滥,说:“是啊,所以我们又相遇了。”
这样的凝视让人无法拒绝,尤其在我神智即将不清的时候,真得分不清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还是真得……我不敢想下去。
干脆晕死过去好了。我起身向卫生间走去。借着上厕所的空,脱离开这种让人心房乱颤不得呼吸的气场。
再回来的时候我要了瓶伏特加。
我想我接近醉了,于是半个身体几乎卧倒,双腿在沙发上蜷起,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萧倚年的瞎扯以“嗯”或“啊”作为互动,后来干脆闭目养神,隔绝与他交谈,任他在那儿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说自话。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他一直都不愿开诚布公的那个问题:“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北京吗?”
我眼珠微微一转,缓缓睁开眼睛,他离我很近,正仔细地看我,倒像是他喝醉了似的眼神扑朔迷离。
“前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困惑,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北京,所以来江城找朋友散心,结果恰巧遇上你,于是答案就明朗了。”
我坐直身体一手把他推开,脑袋昏昏发沉,有点儿咬字不清地说:“拿我开涮涮顺手了是吧?”
萧倚年没接我话茬,继续风平浪静地说自己的事情。说他从前非常热爱他的圈子,那个圈子让他的骄傲和专长有的放矢,让他很享受地乐在其中,还有一群无酒不欢的朋友,一起泡吧泡茶泡姑娘,灯红酒绿声色犬马,虽然工作量很大,但每天都悠游自在,更重要的是收入颇丰。
我对他嗤之以鼻:“那你跑这儿来干嘛,看破红尘啦?”
他摇摇头,挺小资的说:“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所有作品里的人像都没了灵气,只不过是一具具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躯壳,表面化的形式感很强,好像会给人以视觉上的震撼和冲击,但实际空洞苍白,最后甚至到我静下心来去完成的作品都有浓厚的商业感,尽管别人看起来觉得很好,可对我完全没了意义,它们越来越千篇一律,一百张作品跟一张作品没什么区别,不能取悦于我,而我竟无法突破。我想是时候歇一歇了,所以就退出了工作室。”
萧倚年的工作室最主要从事时尚和商业广告的摄影,也给一些小明星或不是明星想成为明星的人拍拍见组照拍套写真集什么的,偶尔还会给平民百姓拍拍高价的写真。萧倚年说自己踏入这行完全是出于偶然,据他说原来自己本不是搞摄影的,只是出于爱好就拿起了相机,为了把爱好变得更深刻点儿,还专门出国学习了一番算是镀了层金,可没想到的是,他拍的东西竟接二连三地获了奖,还得了不少好评,什么“新锐摄影师”之类的。因为效率高来钱快,于是就想着用自己的这点儿爱好谋生存了。因此在起步的时候,萧倚年已经就算是小有名气了。
后来,他就跟几个志气相投的朋友一起开了工作室,同舟共济地在广告摄影和时尚圈儿杀开一条血路,而且还杀得四通八达。闯出些名气以后赚了不少实惠和人脉。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以后萧倚年每天的工作重如泰山,从早到晚捧着相机不停地变换焦距,不停地按动快门,闪光灯冒了烟儿似的一放一缩,镜头前则是各式各样各种不同款的美男美女。他拍摄的内容主要是时装内衣、首饰珠宝和化妆品,有时也会接一些汽车广告的拍摄。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就在重复的工作里重复重复的动作,到后来所有的创意和思维都很类似,很多作品也千篇一律如出一辙。
最初几年,他是徜徉在这种紧张的快节奏生活里的,他所有的才华和想象淋漓尽致地施展无遗,而且报酬丰厚,还总是能接触到各种曼妙多姿的女人。可时间一久他就乏味起来,忽然有一天竟想着返璞归真,想回到艺术的本质当中去,可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所有创作出来的东西竟不自觉地都套上一层跟商业再也脱离不开的外壳,而且这些并不能令他自己满意的作品还歪打正着在业界引起不小的轰动,甚至一些有头有脸的大腕儿都想跟他合作,故此又为工作室赚取了不少人气和资源,因为与某某大牌挂钩,整体格调还升了一个档次。
我说这不是挺好吗?
萧倚年苦笑着摇头,说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自然求之不得,可问题是这种时期已经过渡完了,他怎么着也觉着自己终归应该还是个正儿八经搞艺术的。本来一开始就是为了寻求不同的艺术感知才拿起了相机,可后来为了立足、为了更快活的生存、为了另一种自我发挥,心甘情愿跟商业挂钩也属正常,可事情到最终还是应该回归到本质中去。所以,萧倚年又想着开始寻求艺术高度了,却倒霉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离开正儿八经的艺术圈儿好远好远了。
我听了半天算是搞明白了,说:“不就是遇到瓶颈了吗?很正常吧。”
萧倚年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难道是……为了追求更高的艺术造诣?”
“不止如此,一切的一切都应该重新思考,我需要颠覆曾经所有的生活。”
我更想笑了,问:“你不会是想像斯特里克兰德那样抛下安定荣华,然后独身到一个原始岛屿上去寻求心灵的召唤吧?”
萧倚年一乐,说:“我还不至于那么伟大,就算不为寻求所谓的艺术,也应该重新开始了。”
我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那不还是看破红尘吗!受刺激啦?”
萧倚年吸口气,皱着眉说:“你是不是非觉着我剃度出家了才爽啊,我要真看破红尘哪儿还有心思看你啊。”
我问:“那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甘愿放弃花天酒地骄奢****的好日子。”
听我这么一说,他倒是不慌不忙为自己洗刷冤屈:“小姐,哪里就骄奢还****了?受环境所迫,无非就是接触的女人多些罢了,但这并不代表什么好吧。”
我只当他是在此地无银,不以为然地皱皱眉。
萧倚年看我的样子,摊开双手,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表情。然后他忽然一正色,跟刚才的样子完全两样,说:“跟你说个人。”
我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往沙发上一靠说:“想说就说嘛。”
他双手合十,指尖抵住鼻尖问道:“你还记得饶初梦吗?”
我不由得身躯一震。当然不会忘。只是被他这么一问总觉得蹊跷,于是酒醒了一半,好奇地问:“怎么忽然就想到她了?”
萧倚年眼中泛起一层回忆之光,说:“要不是她,我想我们也不会相遇。换句话讲,她为我的生命做出最大的贡献是除了让我创作出很多不错的作品以外,就是还让我遇见了你。”
“这么说,你对她是感激的?”
他笑而不答,稍作停顿说:“我有时会强烈地觉得,我们之间的缘分很奇特,甚至奇特得不可理喻。”
我思索片刻,轻言道:“不可理喻的是你。”
萧倚年,他本是我今生的一个过客,多年前乍起又乍落,匆忙到我与他不过只打了一个阴暗的照面和有一次仓促简短的约见,在浩渺的时光里我几乎将他忘却;多年后重逢也不过是他为了寻求新生而与我巧遇,他所有的轨迹和蓝图本与我毫无关联,我们是擦身而过的陌路,我有我的等待,他有他的归途。可忽然一天,他竟转个弯绕了回来,叩击我的门扉,闯入我的世界。
但我这里是满的,容他不下;也或许是空的,并无他想获取之物,我的心空着,但这是唯有江远岸才能填补的缺憾。
萧倚年看着我,用他的目光在我眼里挖掘似的,我感觉心里仿佛有什么在离裂。他嘴唇微启,语调至深,飞蛾扑火似的:“或许吧,就算我不可理喻,也是因为你。”
我如鲠在喉,咽一口唾液。
我想岔开话题:“那个……”却又一时无话,但只能无话找话,顺口问道:“饶初梦……怎么样了?”连我自己都懵了,竟然鬼使神差地关心起她来。
萧倚年像条件反射似的皱了下眉,有些哀婉地说:“她死了。”
“什么?”我惊坐起来,眼睛大睁。这下子酒彻底醒了,慌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