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让她离开的是一闪一闪的不那么强烈的念头,就像眼前的这一盏小指大小的灯头。只要人的嘴嘬起来那么轻轻的一吹,这个灯头就无奈地一歪,灭了。而她这原本就微弱的念头就让炕上的胡乱的呓语,给吹了。
炕上的人,翻了一下身,嘴里咕噜了咕噜的。一些含糊不清的断断续续的词句嘣了出来。石兰的眼睛霎时放光了。那表情动作不亚于上山打柴捡到了一颗孔雀蛋。她的耳朵坚了起来,坚了起来,全心全意地捕捉监听每一个有用的信号:
“你真……好……看。我……想死……你……了。你……的笑……真……的……好看……草……我作……梦都……想……你。我要……盖……新……房……草……灵……等……着……我……”
这一连串的单字个词,石兰来了一番有条有理的去伪存真的连接,这意思索自然面然地就冒出来了。她心里面愤愤愤然。你这个死砣,我那么一心一意地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跌了。你倒好,天天守着兰花不知道香,还天天想什么什么草。我真是可怜兔子捞不着肉吃。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气死我也。她“呼”地掀开了被子。盯着他的一对光光的脚丫子,嘴里狠狠地咀咒:“冻死你……冻死你……”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给他盖上了被子,且盖得比上次还严实。边盖边寻思:我这为了你,连媒婆都得罪了。同村的同龄的姐妹们都是大眼小眼地上瞅着我,她们肯定都叽笑我,讽剌我连个男人都逗弄不住。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呀。没办法,我今天就逗弄你一下。你就不要怪我了啊。她开始扒石砣的衣裳了。
去年的深秋,她、尹二腊和北街的姜四嫂到离村大约六七里远的南山去采浆果。
这三个青年女人去采浆果,并不是因为浆果和粮食蔬菜一样同等重要,也不是因为浆果可以送礼和招待亲朋好友。更不是因为浆果有那么高的营养可以延年益寿。她们来山上的主要目的是放松放松秋收以来疲备的身心,享受一下深秋的温暖和煦的阳光。女人们早已听到了朔风的噔噔的脚步声,说不定哪一天老天爷一发怒,扬上一天的密密厚厚的大雪花,把山川大地包裹是严严实实,让人们龟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她们采的浆果样样数数,有牙格答、山丁子、海棠、榛子、松子、都柿。浆果中,最好采的是牙格答,它们不仅数量为众,耐寒的它们仍然肌肤光亮、饱满着,在其喜欢生长的林地缓坡或者是透出腐烂气息松树的根部,你很容易就能在一片浓密地匍匐着的墨绿色的卵形叶片中,觑见它们红艳艳的笑影。她们三个都是有经验的人,一铲一铲地连叶带果地将其收在铁撮子中,然面簸掉叶子,使果实匀密地沉淀下来。都柿果呢,它不像山丁子和稠李子结在树上,让人直着身子仰着头舒舒服服就能采,矮棵的它们逼着人们必须弯下腰才能摘到果实。她们最爱的采的是榛子,可它们的数量又少得可怜。当石兰和尹二腊的柳条篓子快要满的时候,俩人才发现,姜四嫂的篓子才一半。而她的嘴唇已被都柿染成了紫黑色,她像她的嘴唇落着一只紫蝴蝶。此时,她的腿轻飘飘的,身子还不时地趔趔趄趄,痴痴地对着她俩笑。尹二腊就爱逗弄人,说:“二嫂,你吃都柿吃醉了吧。你还要回家做饭呢。你要不能做饭,我二哥一定打你。”
“我不做饭,你二哥也不会打我。”二嫂嘻嘻地笑。
“我不信。就二哥那脾气。”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要是一醉啊,就睡不着觉,你二哥又是啃又是咬的,一个劲地折腾我。”
黑兰和尹二腊都是青春少女,对男女间的知识是一知半解。对二嫂说的醉话也是一知半解。但两个少女对这种知识充满了渴望。嘴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尹二腊是专门拐着弯儿掏二嫂实话的人:“二嫂,你又说醉话了吧。我二哥是个老实人。”
“你不信吧?”二嫂摇头晃脑地说。
俩个少女始终耷拉着头,装作对这样的野语烂话不屑一顾的样子,实际上,她们的耳朵已经一字不拉地吃透了每一个字的含义。尹二腊忍不住吃吃地一笑:“醉话。”
“醉话?你们小孩芽芽知道什么。等你和石林结婚就知道滋味了——好着呢。”
尹二腊红着脸说:“我不希听你这样的醉话。”
二嫂还是痴迷着眼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就凭你俩这有模有样的俊脸蛋啊,年轻男人们见了那个不回去夜里做春梦呢?”
石砣哥,我就让你今认做一回春梦吧。石兰把自己的胸部不轻不重的挖了几下,像一条白鲢鱼游进了被窝,更像一朵白去裹在了他的身旁。
石砣在山顶上狂跑,他口渴的要死,见到了山的石缝里的山泉水流出来,高兴得飞了过去,可那如指头粗的甜水嵌在一掌深的石缝下,怎能喝得着呢。他急了,一使劲醒了。窗纸白光光的了, 屋里夜色一行行地淡化。他听到耳旁均匀的呼吸声。啊!怎么有一个人睡在这里呀!
“石林,你这家伙,结婚了怎么还睡在这里啊?媳妇不要你了?”石砣推了推身边人说。
瀑布的乌云中间露出一张秀美的脸庞,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转了过来,一阵女人的香气扑了过来。啊!石砣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会……睡在这里?”
“你还有脸说,你昨天夜里喝醉了……”
“我……我记得是我一个人走会来的,怎么没……没见着你呢?”
“你是一个人走回来的,可你没盖被子。我给你盖被时,你对我又是搂又是亲的。硬拉着不让我离开。你看看。你给我挖的……”黑兰一掀被子,一双雪白硬挺的饱满的胸部朴棱棱地飞出来:“你看看,这儿的红手指头印呢。”
石砣一时目瞪口呆。
“妈呀,哥呀,你们快来看看,石砣欺负我——快来帮帮我呀——”黑兰一看时机成熟,脸对着房门外喊叫起来,且带着哭腔。
这可把石砣吓坏了。一个只身从遥远的胶东来到人生地不熟关东来打工的小青年,如同一野鸡来到一群家鸡的圈舍里,其它鸡们不和你抢食吃,还容留你的安身之所。现在你又欺负人家了。你还能在这儿混吗?
没等黑兰再喊出第二句来,她的中嘴叫一只大手捂住了。石砣一个劲劲地央求:“石兰妹妹,我求求你了。我投降了,我投降了。好不好?”
“不好,不好。你是说不算算不说。我不相信你。”石兰尖着嗓门说。
“好,好,我真的是说了算。真的,你说咋办我就咋办。”石砣在被窝里一个劲地下保证。还有点眼泪汪汪的可怜相。黑兰的心算是让这阵势扭回了头,终于狠狠地擦了擦挤出的水珠的眼睛,做出了一副虽遭受了蹂躏,但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慷慨大度,无可奈何地说:“看在你真心悔过的态度,我也不能得理不让人。你说,我这好好的原封原装的大闺女,让你这山东汉子悄悄地给睡了,谁还肯要我呢?”
“我知道。我一定要好好地补偿你,好好地补偿你……让你满意。”石砣看到一向烈性灼灼的黑兰松了口,如同挣脱了绳扣的兔子,哪敢怠慢半步。
“那你快点把咱俩的事情定下来。这事就算拉倒。我可以保密。”
“行,行。我写信给我山东的爹妈。你等看我的回信。”石砣认真地答应着。
石兰涌向满脸的羞涩:“我已经让你那样了一次了,我就不在乎了,你看看我的这个东西,你尽情的吸吧咂吧。”她一下抱住了他的头。石砣被她搂得出汗了,水女的芳香裹住了他,他也回报地紧紧搂住了黑兰。
树枝在整个漫长的季节里一直是光秃秃的,平平滑滑的。让人觉出了它们的冷静、沉睡、庄重、超凡脱俗。但是,它们一直是惊醒的,孕育着充沛的感情,等待着时机的喷发。它们又是极其得多愁善感,一有春风的不断地抚摸,就开始展颜弄姿。开初它们仅是让叶苞在人们的不知不觉间有所增大,任由它们自由自在地由土黄花菜改成了嫩黄。再任它们由嫩黄转成了黄绿。而树上的喜雀也在忙碌了起来,还一个劲的喳喳喳地叫着,叫起来的时候,灵窍的尾巴一动一动的,是典型的肢体语言。它们在辛勤地工作,衔着一根根的枝条在筑巢。石兰家猪圈的小母猪肚子一天天地大了,****已圆起来了。黑兰在喂它的时候,它吃起来夸夸夸很响,吃完了,仰起头瞧着主人嘴里还不停地哼哼。黑兰哧得笑了。
母亲说:“兰兰,你笑什么呢?是不是又想起什么好事了?”
“妈,我笑这猪吃完了还要。你说它咋就总吃不饱呢?”
“它不是一个吃,肚里还有一窝呢。哎,你说,石砣咋好长日子没来了?”
提起石砣,黑兰还来了精神,说:“他?敢不来吗?他要是不来。我就去……把他打回来。给你磕头。”
“咦!你说话咋这么硬气。他是你的什么人呢?你还敢把人家一个大小伙子打回来。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哼。我就敢说,他不敢不来。在咱这一亩三分地。”黑兰的头甩一个甩。很忧美,很霸气,很有力度。那个样子就你像一个公主面对眼前唯唯喏喏的王公大臣。
可惜,石砣没有机会目睹猪圈旁石兰这样一个很有镜头的一个甩,随着田野路边树枝上的花芽的嫩黄染成了嫩绿,嫩绿的小草把大地绣成了一个阔远的彩毯。石砣圆润的脸庞一日日的有点秋荒。圆滚滚的下巴开始尖了起来。好似树枝上芽苞在向上绽着瘦瘦的叶子。而在他的心里,却是杂草和庄稼交叉着乱糟糟地向上生长。
又一拨大雁排着人字形从头顶经过,仰上看时,几乎能清楚地看到它们长长脖子的颜色,感受到它们翅膀扇动的春风。它们从东南渐行渐近,掠过头顶,又渐行渐远,拍动着永不疲倦的翅膀,还嘎嘎嘎地叫着号子为自已加着油。一阵春风刮来,从上空中旋下一片带翎的羽毛来,灰暗色的,透着太阳的光泽,还稍着一点儿雁体的余温。石砣弯腰捡了起来。向着逝去的雁群高喊着:“喂,你们把信掉了——”
在石砣的心里,这确是一封信,一封来自老远老远的家乡的信。他擎起这封信,太阳,桔黄色的光在这上面聚成了一层密密的纱网。纱网刻出了一行行话生生亮晶晶的小字。这些小字通过看不见的密码,深深地洇在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他,石砣,能读懂信中的内容。因为那是家乡的亲人,他的草灵用密码写给他的信。并委托大雁昼夜兼程地送给远方的他。
这封信很长很长,长的他几天几夜也读不到期尾;这封信很短很短,短的看一眼,就如眼前的山川平原。一览无余。在这样的一个不休的日子里,在这样的一个不眠的夏天里,几个亲人争着在向他读着一封信,而信的内容却迥然不同。读的他近似疯疯癫癫。
一个软绵绵的声音:“石砣,你走了将近四年了。你咋还不回来呢?”
“我是走了将近四年了,可路途遥远,我咋能回去呢?”
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对他说:“石砣,你不能回去。这儿就是你的家。”
那个软绵绵的声音对他读:“石砣,你的根在胶东。你曾发过誓一定要回来的。你难道忘了吗?”
“我咋能忘呢。在将近四年的日日夜夜里,我做梦都在想着你。我一定要回去娶你。”
脆生生的声音说:“你不能回去。你已经把我睡了,你一走,我咋嫁人呢?”
“好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心里想的是我家乡的媳妇——草灵。我既然睡了你。我一定想法补偿你。”
脆生生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你怎么补偿我?我不需要你的什么补偿。你留在我的身边,就是对我最好最大的补偿。”
“儿子,回来吧。你不想妈,你应该想草灵吧。他可等了你快四年了。她还帮咱家干了不少的活啊。人不能喜新厌旧的,咱家不出这样的人。你听到了我的话吗?”
“石砣,你还记得你在朗山前说的话吗?你曾发誓说你一定回来娶我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着多挣些钱,为我们盖新房,置办新家具。抚养老人。我理解你的想法。现在我不需要什么新瓦房了。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那怕住牛棚。我也愿意。我们有两只手啊,还怕吃不上穿不上吗?你要不赶急回来呀。你可就看不见我了啊。”
“草灵不是我不想回去。我只是想多挣一些钱。我是一个男子汉,我不能让你受一点儿委曲。一想到你啊。我这心里就憋着一股劲,我应该让你住上最好的瓦房,让你穿上最好看的衣服,让你成为天下最美的新娘。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打心眼里羡慕你。”
“石砣,你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我就杀了你。”
“石砣,你一定得回来。我天天在朗山的塔边等着你。我一辈子等着你。”
天天,日日,石砣的耳边一直不简断地敲打着女人们的嘈杂的声音。这些连续不断的声音拌随着一个漫长的春天,一个漫长的夏天和一个同样的漫长的秋天。直到有那么一天,一群灰色的候鸟在空旷的天幕上游过,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人一字,还炫耀地嘎嘎地吼了两嗓子。在一大片多枝少叶的树丛上划下一道快速移动的带影。这一道快速移动的带影砉的一声把他耳边的所有的杂声割走了,他的心也即刻变成了一只候鸟在天空飞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