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郎忠杰在南方那个很大的经济特区很有实力很有影响的卧龙集团最初是靠搞房地产起家的。虽说现在在电子、化工、医药等诸多行业都有了令人瞩目的分公司和子公司,但其在建筑业上的实力却是最强的,不但有一个包括六个建筑分公司在内的建筑总公司,而且建筑总公司还有一个资质很高的建筑设计院。说来也是一种缘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大地上有很多省份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大多都聚集在南方那几个改革开放政策贯彻力度比较大的经济特区打工。平原省卫河市宽河县籍的王跃进也是这打工族中的一个。宽河县是临近黄河的一个农业大县,是一个完完全全靠黄河把黄土高原上大量的泥沙冲来又沉淀下来而形成的平原,这个县的地形用“平坦无垠”来形容绝对是再贴切再恰如其分也不过了。要说这个全靠泥沙堆积起来的县没有一点矿产资源好像有点夸大其词,据说,在三千米或许还要再深些的地壳里有石油和天然气存在的可能性。不过,平心而论,这个县和其他靠冲积而成的大平原的其他县份一样,土层厚,土地非常肥沃,再加上地面宽阔,农民们种下去庄稼后,常常是长势喜人。虽说是黄河常常发水,常常把庄稼淹没了,但只要有一年收了,就能够吃上三年五年的。新中国成立前,那些家中没有土地耕种的讨饭农民来到这块平坦的黄河滩区后,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土地不愿意再走了,就用黄河滩里半人深的茅草搭起茅草庵遮风挡雨,留在这里开荒种地。虽然既苦又难还有点冒险,但总比没有一沟土地耕种、没有一点希望强吧!于是,一拨又一拨的讨饭农民成了黄河滩里开荒种地的农民。斗转星移、天长日久,这里不但有了村庄,而且有了集镇和县城。这个县的农民成分虽说比较复杂,来自四面八方、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但他们的吃苦耐劳精神和讲义气、讲团结的好品质却也是非常突出的。就是这么一个县,新中国成立后共产党领导人民治理黄河,黄河发大水的次数大大减少了,宽河县的人民生活稳定了。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农村的劳动力得到了极大的发挥,这个缺少矿产资源的农业大县很多农民纷纷加入到民工潮的行列,大量地拥入南方那些经济发展较快的省份打工。郎忠杰他们的建筑工地上,就有不少这个县的农民工在搬砖和泥当力工。王跃进虽说年轻,但上过高中,有点文化水平,脑子也聪明,当了一段力工后,觉得这样下去既苦又累还挣不了大钱,便联系了一些他们县的老乡,成立了一个建筑队,去大的建筑公司承包一些这些建筑公司认为小的建筑工程。郎忠杰非常赞赏王跃进的聪明才智,也非常赞赏宽河县民工们的吃苦耐劳精神,再加上又是一个省一个市的老乡,经常让自己的建筑公司帮帮王跃进他们建筑队的忙,又因为王跃进他们建筑队确实讲信誉、讲究质量,久而久之,王跃进的建筑队便发展壮大起来了,不但逐渐形成了一个建筑公司,而且也有了可观的效益。后来,公司能够独立地接收一些建筑工程了。当然,比较起郎忠杰的房地产公司,总还是有不小的差距。然而,就是王跃进的这个建筑公司,突然间说是在故乡宽河县承接了一项建设大电厂的建筑工程,因为这项建设工程规模浩大,技术难度不小,王跃进建筑公司的工程技术人员很难完成此项任务。很有自知之明的王跃进既不愿放弃这项建筑工程(这项巨大的工程当然会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企业家们谁会主动放弃到手的这可观的利益?),又不愿为故乡建设一座劣质的工程(应该说,他还是一位有良知的企业家)。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在郎忠杰他们集团建筑设计院的宽河县三位老乡,两位是搞设计的高级工程师,一位是搞质检的高级工程师,便私下里去找他们,游说他们跳槽,回故乡建设电厂。也许是他们热爱家乡,愿为家乡建设贡献力量,也许是王跃进有什么承诺,这三位高级工程师在昨天同时向所在单位提出了辞职,并且都说明是要回家乡为建设电厂服务。这三个技术人才当年投奔卧龙集团都是因为郎忠杰和他们是老乡,而现在同时炒郎忠杰的鱿鱼很让这两个单位的领导接受不了,于是,他们便在昨天晚上先后把这一信息汇报给了郎忠杰。郎忠杰知道要把这个电厂建到宽河县的消息后,连夜打电话到他们集团派驻在北京的办事机构。天将亮的时候,反馈过来的信息就证实了这个事情。郎忠杰心里既为此事感到吃惊,也感到着急。
屋子里很静,两根双管日光灯发出的轻微的“嗡嗡”声都让人听得真真切切。窗户外刮起了风,那尖厉的带着哨音的呼啸声虽然隔着玻璃也传到了室内。天,看来是要冷了。
龚克亮大口地喝了一口水,想湿润一下那干灼焦燥的喉咙。尽管郎忠杰这信息不是来自官方,但毋庸置疑,它的可信程度是高的。那三位高级工程师不会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当然也不会因为一个无端的信息而采取背叛有恩于他们的集团的荒唐举动。
龚克亮感到了一种强烈失落,不,准确地说,是失望。他这个时间是否感到他这个小小市长的官微职小,以及受了愚弄,不得而知。而郑欣怡的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龚克亮怔怔地看着郎忠杰,又看看郑欣怡,拧着的眉宇间的那个川字形的疙瘩写满了不解和不理解。他嘴里不由自主地蹦出来一句:“凭什么呢?他们有什么理由……”
郎忠杰看着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他们”凭什么。
“有烟没有?”从不抽烟的龚克亮伸手向郎忠杰要香烟。他这会儿想抽烟,是想麻痹神经,还是想兴奋神经?或者……
“没有。”郎忠杰摇了摇头,干巴巴地回答道。郎忠杰也是从不抽烟。没有钱的时候是抽不起;有了钱的时候不愿抽——不能让人说一有了钱脸就阔了,当然,更没有必要装包烟去讨好什么人。他不会这样做,因此,他从来不抽烟,也从来不装烟。
郑欣怡当然就更没有“香烟”这个概念了。
屋子里很静。沉默了一会儿,郎忠杰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建议道:“市长,光咱们在这儿焦急不解决任何问题。你应该去找甄书记,商量出一个应对的主意来。”
龚克亮看着郎忠杰有点不明白,他不清楚地问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就说明这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咱们现在再去商量应对的办法又有何用?还有这个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郎忠杰十分肯定地说道,“正如你刚才问的那样‘凭什么?他们?有理由吗?’这个问题问得好啊!一针见血。实际上,这个问题,只要有一点知识的人,谁都难以回答。而只要有一点知识的人,谁都会知道,这个决定不仅仅对共城市不利,对卫河市不利,对平原省不利,就是对整个国家都不利。而一个于国于民都不利的决定为什么就不能去反对……”
“不要说反对,”郑欣怡在一边纠正着郎忠杰的话说,“应该说去反映一下……对,这样说比较合适,这样说刺激性不强,是下级对他的上级领导所应该采取的态度——龚市长,你想想啊,为什么就不能去反映一下呢?”
“反映?去哪儿反映?”龚克亮这一会儿脑子好像真的进水了一样,脑细胞给冲洗得七零八落,没有了思维,他两只眼睛看着郑欣怡,感到了这位将门之女的冷静和智慧,那黑黑的目光里流露着怀疑,好像郑欣怡他们是从外星球,至少是从一个非常陌生的国度来的一样,对中国的国情还不了解,他信心不足地问道:“这已经定下来的事情去哪儿反映呢?这是件大事,涉及国家计划啊。”
“当然。”郎忠杰非常肯定地说道,“这当然是件大事,当然涉及国家计划。如果是小事,不涉及到国家计划,咱们还懒得去反映呢。吃饱饭撑着了吗?”郎忠杰的这句话还有点军人气魄,那种遇到不合理事情就一往无前的精神依然明显。
龚克亮仔细地打量着郎忠杰,好像不认识似的。又好像郎忠杰是只珍稀动物,突然间闯进了人群,人们不知道该对它采取什么态度,是捕捉,还是把它放走?
郎忠杰被龚克亮看得非常不快,好像被侮辱了似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挥了挥胳膊,不高兴地说道:“龚市长,请不要用这种不信任的眼光来看我。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我郎某虽说现在是私营企业的总经理,但我也是有十几年党龄的中共党员,在我的企业集团里也有中共的党委。不错,我本人是党委副书记,因为党委书记是一位有五十多年党龄的老布尔什维克。”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却也没有去看郑欣怡,好像是想了想该不该说。没容细想,他便又说了下去,语气是极其尊敬的,“也就是说,他是位老革命。就是这位老同志平时不断地谆谆教导我们,‘文化大革命’留给我们最深刻的教训是凡事要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要盲从。而改革开放,最应该改革的是我们的思想观念,要多想想什么于国于民有利,最应该开放的是我们的思想意识,要多考虑考虑什么最符合党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咱们国家要从一个农业国向工业国进行跨越,每一个项目都应该是大工业布局中的一个棋子。和党中央保持一致是具体的,不是空洞的,那就是要保持和广大人民的利益一致。龚市长,奴性和盲从不是共产党人的性格。虽然我现在是个经商的人,但是,我能够摆正位置,党和国家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集团和个人的利益永远是放在国家利益之后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对坑口电厂不建在坑口的这个问题,不但我不会坐视不管,而且我们集团也不会不管。”说到这里,他看着郑欣怡问道:“欣怡,我说得对吧?”
郑欣怡郑重地点了点头,轻轻却很坚定地回答道:“对,我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其实,在得到信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给在国家能源部工作的大哥郑胜利打了电话。然而,手机没有信号,连个“机主关机”的回答也没有;郑欣怡又把电话打到了她大哥的家里,大约是夜太深了吧,电话机的铃声响了很久也没人接。
郎忠杰等郑欣怡做出了明确的回答,然后又说:“只不过现在还有很多情况我们还没有吃透,我已经布置下去了,我们集团的情报机构已有不少人员在进行工作。我本人很希望共城市的中共市委、共城市的政府也能行动起来,咱们结合着,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把这个事情弄清。然后,再看看应该怎么办。龚市长,你看我说得在路不在路?”
龚克亮瞪着两只眼睛看着郎忠杰,没有立刻回答。他仿佛觉得,自己对郎忠杰的了解太少了,仅仅凭着几次工作的会晤以及几次彬彬有礼的吃饭,还有一些别人的介绍,看来是不行的。郎忠杰思想深处的东西,特别是人们眼下常说的那个境界,龚克亮似乎认为很值得自己学习和了解,如果卧龙集团的“煤化工”就决定在共城建设,今后在一起共事的时间还长,而如果对这位重量级的人士缺少了解、或者说了解得不够,都会对工作不利。
郑欣怡见龚克亮看着郎忠杰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知道龚克亮心中还存在顾虑,就说道:“龚……市长,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们更无意要在你们共城市和上级领导机关制造出什么纠纷,对于我们卧龙集团来说,就煤的资源竞争上,我们在你共城当地还会减少一个竞争对手,你说是不是?只不过,这件事的做法实在是于国于民都太不利了,克服狭隘的农民意识,向大工业跨越,这是每一个有良心的企业家的责任,谁都不能坐视不管的。我们不是唱高调,按说,在商应该言商,但是,这世界并不只是金钱组成的,金钱只不过是人用来实现其意愿的一个工具而已,而且它也不是唯一的工具。过去,江湖上还有一句至理名言,叫‘理不顺,气死旁人’。我和郎忠杰都是这种旁人。”说到这里,郑欣怡把话头一转,看了一眼郎忠杰,又说:“龚市长,‘煤化工’选址的事情往后边搁一搁吧。你们赶快去落实一下这消息是否确实,因为这才是一件大事,它会涉及很长一段时间共城市的经济建设,至于我们的‘煤化工’,咱们以后再说也不晚。你看呢?”
“好吧。”龚克亮见郑欣怡如此说,便也就顺坡下驴,因为他也想就这一信息赶快去和市委书记甄生强交换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