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真的越刮越大、越刮越有劲,早晨那风还是轻轻地从西北刮来,到了中午,那风就呼呼地有了声音,树上残存的树叶已不再是左右晃动了,互相间“哗哗”地拍打一阵,毕竟抵御不住风的力量,便从树枝上飘落下来。又一阵风吹过来,它们又从地上被刮起,接着便又飞上了高空,再接着便被刮得无影无踪了。
这几天,负责那个临时筹建电厂办公室的张新凤真是不胜其烦,去省市了解情况的人回来后到所在局委办的财务上报销出差费,局委办的那些负责签字的人都不那么顺当,关系好的给签了,还有一些干脆以“谁让你出差,你让谁报销”,或者说“你给谁办事了,就让谁报销”为由,就是不给报。不给报销出差费的人只好来找张副市长。一开始,张新凤还耐心地打电话过去说明情况,可是,这事一多,就让这位性格有点火爆的女同志有点火了,便自己签了字说:“先欠着,回头来我这里报。”其实,这也怨不得那些抠门儿的局委办,办公费用包干后,哪些单位不在减少出差?
这天上午上班后,也就是说刚才龚克亮和郎忠杰夫妇见面的时候,张新凤接到了去北京了解情况的同志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说,从国家有关方面获得了可靠的信息:有关方面确实因为平原省卫河市大型煤田的开发要建设一座配套的坑口电厂,而且,有关单位已和平原省的有关单位进行了协商,这个电厂就建在卫河市,名称就叫卫河电厂。
张新凤听着电话,心里就咯噔跳了一下,连忙问道:“这个电厂就建在卫河市,叫卫河电厂,这是一个准确的消息吗?卫河市四区八县,东西最远的距离三百公里,南北最远的距离也有二百多公里,在这一块土地上新建的电厂都可以叫‘卫河电厂’,咱现在要知道的是这个‘卫河电厂’到底建在哪儿。”
“那……那……”在北京打电话的那位办事人员回答不上来了。
张新凤在电话里耐心地对那位在北京出差的办事员说道:“你们的这个信息很重要,你们总算是找到地方了,很不容易。但你们要赶快去弄清楚这个‘卫河电厂’到底计划建在什么地方,计划什么规模,计划投资额度是多少。听清楚了没有?这三个问题是关键性的问题,一定要打听明白、确切。然后,再随时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张新凤虽说是个性格有点火爆的女同志,但她毕竟是个女同志,心还是比男同志细一点,放下这个电话后,她坐在办公桌前越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现在已经很清楚,但凡有大煤矿在这个煤矿投入开采后都会有一个相配套的坑口电厂,而且这个坑口电厂距离煤矿不可能太远,否则的话,还叫什么坑口电厂?现在,共城煤矿已经在开挖矿井了,投产出煤的时间不会太远了,而相配套的坑口电厂确实应该投入计划运作了。但是,煤矿所在地的共城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更为奇怪的是,不但消息没有,而且连一点“路透社”的信息都没有,这实在是有点反常了。现在信息来了,和共城相配套的坑口电厂竟然叫“卫河电厂”,这不就是说明,这个电厂并不是建在共城的吗?否则的话,还用得着这个名称吗?
想到了这一点,张新凤感到身上一阵发热,心里也有点发躁,她似乎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看来这个坑口电厂很可能要建在别处,或者说要建在卫河市的其他什么地方。
一向很冷静、很能沉得住气的张新凤有点沉不住气了,她急切地给龚克亮打了个电话,得知龚克亮正要出门,就不管不顾地说道:“不行不行,你等一下,我有一个重要的信息要给你汇报。”
其实,她和龚克亮就在一栋楼上,而且还在同一层,只不过是隔了几间办公室而已。
在龚克亮的办公室,张新凤尽量让自己冷静,把北京来的信息告诉给龚克亮,并且把自己的分析也没有任何保留地一并相告。龚克亮接着把从郎忠杰那里得到的信息告诉给张新风,这两方面的信息一结合,可以十分肯定地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坑口电厂选址不在共城,而在宽河。因为宽河也属于卫河市辖。他们甚至还可以肯定:这个电厂,已经开始运作了。
统一了上述认识,他们认为有必要把这一情况报告给市委书记甄生强和其他副书记。
市委书记甄生强这一阶段一直感到心脏不大舒服,气闷、气短、早搏现象不断发生。一开始,他认为这是工作太忙、太累所致,也没有在意。可是,这一阵子他却又感到乏力了,气闷、气短的现象不但没有减少,而且哈欠也打得频繁起来,有时开着会竟然也一个又一个地打,香烟抽得嘴里又苦又涩,却也阻止不住这连天的哈欠,实在不成体统。老耿甚至跟他开玩笑,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夜里的活动多点也是可以理解的,真让甄生强有口难辩。上周五的上午,他抽出一点点时间到市医院检查了一下,因为只是象征性的检查,医生说他心动过缓,让他找时间来做一个全面的体检。这两天,他正想安排一下要去医院进行体检。鞋子夹不夹脚,只有脚知道;身体有没有毛病,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心动过缓只是现象,一定是身上那个供血的部件出现了故障,不然的话,不可能有这些症状。
龚克亮和张新凤来到甄生强办公室时,甄生强刚接了卫河市人大常委办公室的电话,说龚克亮代理市长时间已经不短了,中共共城市委和共城市的人民应该对他有个认识和了解了,如果没有什么大的意外出现的话,希望共城市人大能够在近期内召开一次人大全委会,让委员们审议审议,把龚克亮的“代”字给他拿掉,让他放开手脚努力去行使他作为一个市长的权力。
这当然是件应该尽快去做的事情了。甄生强在共城市还兼任着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一职。而实际上,甄生强早就想把龚克亮的代字去掉了,且不说通过这一阶段的工作,甄生强感到龚克亮不但工作能力强,有一定的政治头脑,而且对经济工作也并不陌生,待人接物光明磊落,为人正派。除了军人做派还比较强硬、让人觉得不好接触外,其他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再说,自己的身体可能会有点毛病,给他把代字去掉,让他这一阶段多挑一些担子也是势在必行。
熟人没有客套。龚克亮和张新凤坐了下来,不多一会儿就把他们各自获取的信息告诉给了甄生强。
甄生强感到心头一阵阵发紧,胸口有些发闷,他觉得他的心脏又要出现早搏了。果不其然,随着感觉,心脏的跳动节奏突然间加快了,“咚咚”,重重地跳动了两下后,仿佛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一样,它不管你批准与否,它就自动停止跳动了,尽管时间很短——只有两三秒钟,然而,这两三秒钟却让他感到非常疲劳,甚至比正常两个小时还要累,他想伸懒腰,他要打哈欠……然而,他努力忍住了。昨天晚上和龚克亮一块去看望郎忠杰时,正谈话中间,他忘记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让郎忠杰看在了眼里,聪明的郎忠杰在一个话题说完后,非常礼貌地以“天不早了,请二位领导回去休息吧!谢谢你们来看我”为由,停止了昨天的谈话,虽说昨晚上仅仅是礼节性的拜访,但这样不应该出现的情况也实在是有失大雅。今天,才是上午,无论如何不能在同僚面前出现这种十分不合拍的情况了。
种种迹象表明,很可能坑口电厂已经名花有主了。
甄生强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思考了一下,看着龚克亮和张新凤说道:“开常委会来不及了,把老耿叫来,咱们开个小会你们看如何?”
龚克亮和张新凤都点了点头,开小会最好。不是怕人多意见不好统一,而是怕人一多凑到一起不容易,时间一拉长,会耽误很多事。
见龚克亮和张新凤都点了头,甄生强让秘书马上通知耿书记,不管现在干什么,也不管现在在哪里,接到电话后,赶快来开会。
也真是碰巧了,平时经常下乡的老耿今天竟然没有出去,接到电话后,不到五分钟,就来到了甄生强的办公室。
甄生强简单地把龚克亮和张新凤今天得到的信息以及他们三个刚才的分析告诉给老耿后,老耿也惊呆了。
耿正捷刚才进来时脸上还是笑嘻嘻的,现在不但是惊讶而且还有了几分怀疑,眉宇间拧了一个疙瘩,不大相信地问道:“这太出乎意料了。如果这个信息是真的话,这领导怎么会这样决定呢?”他大摇其头,还在对这个信息的可信程度表示着怀疑,说道,“这不可能。没有理由嘛!相比较起来,好像找不到非要把坑口电厂建到宽河的道理。再说,这也不符合科学发展观嘛。”
龚克亮不会抽烟,他把茶杯端在手上,放到嘴边又拿下,拿下又放上,思考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提个想法吧。咱们别在这儿讨论消息的真假了,赶快分头往市和省里的有关部门跑一跑,先把这个消息真实与否落实下来,然后,咱们再讨论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甄生强把手中的香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后捺在面前的烟灰缸里,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地说道:“现在再去落实这个信息的真与假我看没有必要了。我相信,你们两个得到的信息绝不是空穴来风,平时大家不是都在说嘛,小道消息差不多都是从大道上过来的。我看,我们现在姑且相信这信息就是真的吧。”
大家都把眼睛盯住了甄生强,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甄生强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抽了一口,说道:“我现在想问问,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我们该怎么办?也就是说,我们的态度是什么?问得再明白一点,就是领导真的这样决定了,我们接受不接受?”
这个提问突然,一时间,在座的几位都没有立刻回答。
甄生强又抽了两口香烟,见没有人回答,便把刚才还是绷紧的脸放松了一点,勉强地笑了笑,又说道:“就咱们四个,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们四个人,意见可以不一致,但绝对不能把不一致的意见扩散到外边去。我这句话只是预防针,我相信,不会出现咱们大家都不高兴的事情。”
本来,挺和谐的气氛因为甄生强的这番话而变得严肃起来;本来只是一般的碰头会因为甄生强的这番话而变得沉重了起来。可是,认真想一想,下边要面临的情况也就是这两种情况,要回答的问题也就是这两个问题:是接受呢还是不接受?接受呢,那就啥也甭说了;要是不接受呢,怎么办?采取什么行动?市委市政府这四个人,能够统一了意见还好,要是统一不了意见,这件事可就是对共城市市委和市政府的一次考验了。平常,他们四个人的意见还都能统一,即便是有一些分歧也是小小不言的,事后解释一下,或是大度地一笑,什么分歧也就烟消云散了。共城市市委常委内的团结也因他们四人的团结而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不一致。然而,甄生强今天把这种平时从不使用的言词都说出来了,可见事情的不一般。
因为问题重大而又泾渭分明,团结一致的中共共城市市委、市政府的这四个人意见是那样惊人的一致:不接受“坑口电厂不在坑口”这一事实。不但不接受,而且坚决不接受。要积极主动地、不遗余力地、坚决地去向上级领导以及有关单位去反映把共城的原材料搬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加工的这一不合理的现象。这不符合科学发展观,也不符合从农业大省向工业大省跨越的精神。至于为什么不符合,他们似乎也讲不出更多的道理。但他们下了决心,哪怕被撤职,也不能办对不起共城市八十万人民的事情。虽说职微言轻,但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决不办让共城市子孙后代骂娘的事情。
大概这就是大是大非吧,四个仅仅是中国共产党的七品官员或者说还算不上七品官员的年轻干部做出了一个决定,要召开中共共城市委常委会,要把四个人的思路变成常委会十一人的思路,进而逐级去向市、省、甚至中央的有关单位、有关领导去反映这一不合理现象。
中共共城市市委常委会紧急会议开得庄重、严肃,甚至还有点悲壮,因为会议上还出现了要前赴后继的字眼(注意,是前赴后继,而不是前仆后继。这是有区别的)。会议的决定当然是他们四个已经决议了的决定。至于能不能达到会议希望的那样,甄生强一脸严肃地说道:“我们当然希望达到目的,那是我们为之奋斗的最好结局。如果不能够达到目的,那只能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我们无可奈何,我们也不遗憾。因为我们为之努力了,我们问心无愧。”
甄生强在紧急常委会结束时很有感情、也很严肃地讲了一番话,他说道:“咱们共城市常委会十一位成员中,除了新凤和老吴(宣传部长)是共城本地人外,其他的九人全都是外地人,我们今天的这个决议会不会被人认为是地方保护主义呢?或者说是本位主义呢?我想,肯定会有人这样来认识,也肯定有人会用这两个理由来批评我们。不过,谁愿意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吧,历史将来会为我们做出结论的。应该承认,共城市的矿产资源是丰富的,这是共城市的骄傲,这是共城市不可多得的巨大财富。当然,这也是国家的财富。现在,国家决定在咱们共城市来开发这一资源,应该说,这就给咱们共城市的人民带来了千年难逢的机遇,谁都知道,机遇就像闪电一样,稍纵即逝。改革开放以来,流传着一句话,叫: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效益。在座的哪位都要认真地去领会领会这句名言。我们的老祖宗还给我们留下来一句话,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时不我待。大家还可以再认真地领会领会这句话。我连续用了古今两个流行语,意思就是告诉大家要充分地意识到:机遇稍纵即逝,不会永远等待我们,也不会永远只为我们敞开。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这届市委、市政府还有什么面目来见江东父老?说咱们是共城的千古罪人都是轻的。”
甄生强说到这里,抽了一口烟,扫视了一下这十来位与自己朝夕相处、共同肩负着一方土地上近百万老百姓致富奔小康重任的战友们,充满感情地说:“当然,不做共城人民的千古罪人并不是说咱们在共城就能流芳百世。咱们不能有共城父母官的称谓,但咱们不能没有父母官的意识,党派咱们到共城来担任领导,就是要让咱们对共城大地上的人民负起责任来,共城人民致富奔小康的重任就在咱们肩上,流芳不流芳无所谓,青史写在大地上足矣,老人家曾经说过,历史自有评说。咱们要经得住历史的评说。大家说,是不是应该这样?”
甄生强毕竟是市委书记,他在讲话中始终没有去讲那个现在还没有被证实的消息,更没有去评论那个消息的对与错,因此也就没有涉及做出这一决定的始作俑者,当然也就更没有涉及这一始作俑者是哪一级的领导了。然而,他的讲话却也指向明白、毫不含糊。是啊,不接受就是不接受,无论哪一级。
也许是共城市的人们不注意,也许是共城市的人们不愿意这样想,当人们不去注意不去想的时候,这种信息就哪里也没有;但是当人们一注意或者说一那么想的时候,这种信息就像那初冬的风一样,越刮越紧,越刮越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