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从方方面面传过来的消息都已证实,这个电厂确实已经定在了宽河县,它确实是为共城煤矿相配套而建的电厂,但既不叫共城电厂,也不叫宽河电厂,而确实叫卫河电厂。
前几天的小道消息被证实无误。
然而,和共城煤矿相配套的电厂建在宽河县的这一事实,却没有通知共城,龚克亮在得知了这一确切消息后,很不服气,也非常不理解,心理上当然也就相当的不平衡。
“你见过有哪个文件规定了,国家投资建一个项目非要通知你共城方面不可?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国务院总理吗?就算是国务院总理,不通知你也可以呀。一个投资才几十亿的工程,毕竟不算大呀。”看着龚克亮一脸悻悻然的神色,甄生强笑着宽慰着他。
然而,龚克亮心里怎么也平衡不起来,郎忠杰和郑欣怡,尤其是郑欣怡前几天晚上的那个关于“奇耻大辱”的话刺痛了这个男子汉的心,他们把几十亿的“煤化工”项目投资无情地冷冻起来也刺激了他这个共城市市长的自尊心,他当然不能接受面前的现实,这对他这个共城市的代理市长来说,实在是件大丢面子的事情,说是“奇耻大辱”实在也不为过。现在,见甄生强用这话来宽慰自己,他仍然愤愤然地说道:“是的,咱不是什么国务院总理,不过是个区区的七品官而已——不,七品官还是后备的。不过,职微不敢忘忧国,这件事我决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品再小,也是一级政府不是?给煤矿配套的坑口电厂建在了离坑口二百五十多公里的地方,这岂不是要让世人笑掉大牙?再说,咱们如果无动于衷,岂不是也对不住咱们的良心。”龚克亮说到这里,看着甄生强一脸的无奈,眉宇间那个皱起的川字形肉疙瘩不停地耸动,想抽烟又尽量克制住不抽的痛苦样,心里也十分不落忍,就换了一下口气又说:“老甄,你如果还是紧急常委会议上的态度的话,那你放心去住院吧,我一定会遵照常委会议上的决议去冲锋陷阵,哪怕被打得片甲不留,我也只会朝着前方倒下。”
甄生强去省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大夫说他的心脏上有一根重要的血管发生堵塞,大概是左束支吧,需要马上住院治疗,也许还要做一次手术,搭个桥什么的,实在不敢再耽误了,不然的话,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危险。跟随到省医院检查的市医院的大夫回来后把这一情况向卫河市委作了汇报,卫河市委同意甄生强到省医院去住院治疗,让甄生强把共城市的工作向龚克亮交代一下,马上去住院。甄生强当然是最清楚自己的病情的,认为自己才四十多岁,治好病后,还能为党再工作一段时间,所以也觉得应该去住院。他便把龚克亮叫到自己的办公室,想和这位刚到地方来工作还没有多久、又比自己年轻好几岁的军转干部说说心里话,也算是交代一下工作吧。
听了龚克亮的一番话后,甄生强摇了摇头,努力挤出来一丝笑容,抽出一支香烟,拿在手上,放到鼻孔下闻闻又拿了下来,大夫已经发出警告,绝对不能再抽烟了,否则,会加重病情的。他十分无奈地看了看香烟,对龚克亮说道:“老龚,你这番话正是我最不能放心的地方。”
龚克亮睁大眼睛看着甄生强,对他这句话似乎不大明白。
甄生强知道龚克亮是误会了自己这句话的意思,就笑了笑,解释道:“我不是对你执行咱们决议的决心不放心,而恰恰是对你这种宁折不弯的钢劲不放心。”甄生强把手中的香烟放下,又端起来他的那只茶杯,在嘴上轻轻地啜了一口后,便拿在手上把玩着。不让抽烟使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用长兄对待弟弟那样的神态,带着几分厚道、又带着几分爱护,语重心长地说道:“克亮,咱们搭伙计虽说只有几个月的工夫,但我能够看得出来,你是一位既有政治头脑、又有经济头脑,而且工作能力、组织能力很强,很正派、很光明磊落的一位好同志、好伙计。虽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咱们合作得还是十分愉快的。你不但能干,而且正直,用你们部队的话说,咱们是好战友,我为能和你这样十分优秀的同志搭伙计感到由衷的高兴。”
甄生强象征性地呷了一口茶,稍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龚克亮,仍然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样,说:“但是,你毕竟到地方工作的时间不长,身上军队强硬的工作作风还保留得太多了一些,这一点你恐怕需要十分注意。部队是一个军事化的特殊集体,必须有令行禁止、雷厉风行的强硬工作作风。可是地方呢,在很多地方就有别于部队了,在很多方面,伸缩性相对来说会大一些,弹性也就大一些。还用部队的那种工作方法,恐怕就显得生硬了一些。”说到这里,甄生强改换了口气,又说,“我赞成军队里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叫‘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我说它耐人寻味,是因为‘灵活机动’这四个字的确很耐人寻味。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我觉得,在保证战斗胜利的这个大前提下,战略战术嘛,是可以灵活机动的。对不对?”
龚克亮瞪大了眼睛,认真地听着。他似乎对甄生强引用部队的这句话感到惊奇。这句刚当兵时的话他唱过不知道多少遍,可什么时候不唱了,以至于把这句话都忘记不知道多少年了,现在听起来感到竟然是这样的亲切、这样的新鲜。
甄生强继续在手中把玩着茶杯,也继续着他的讲话:“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说过:政治斗争不看过程,只看结果。还有一个什么人说过:政治,讲究的是目的,不在乎手段。我不知道这两段话是不是同一个人讲的,但意图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在政治斗争中,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什么方法,只要你达到目的了,你就是胜利者。这和那句‘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是不是一样?有没有异曲同工之妙?咱们且不去评论。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这两句话,强调的都是目的。当然,这手段、这方法,会因人而异。人格高尚的,采取的手段和方法至少不至于卑鄙无耻;而人格低下的,采取的手段和方法就会是下三烂、就会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同样都可能达到目的,但这却是内在的区别。我想,你的智商是咱们班子中间拔尖的,但是,你在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时能否克服掉你心理上不平衡的因素,这将是能不能达到胜利的关键。”
龚克亮听了这话,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在处理问题时讲究方式方法,多动动脑筋,对不对?”
甄生强笑了:“是这么个意思。但你表达得太直率了一些,因为你还可以采取一些既能明确表达了意思而又不留任何痕迹的方法。这比你说出来要强得多。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此时无声胜有声。”
龚克亮认真、诚恳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甄生强大笑道:“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
龚克亮也笑了。笑声平静了下来后,甄生强又说:“老实说,我现在生病住院很不是时候,正要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却躲进了医院,特别是你到共城市的时间还不长,你的市长还没有来得及让市人大确认,这让我心里很是不舒畅。知道真实情况的,顶多说我病得不是时候,不该在这个时候住院。不知道真实情况的,就会说我这个人滑头,在这个关键时刻躲了出去,无论是对工作还是对你,于理于情都说不过去。克亮,咱们两个也甭客气,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龚克亮想也没想,随口就说:“我不这样看。有病有伤,即使在战场上也是要去治疗的,何况现在并不是那种敌人马上就要冲上来的时候。”说到这里,龚克亮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其实,我倒觉得这是很难得的或者说是天赐的幕前和幕后的二元组合。”
“二元组合?”这句脱口而出的回答非常出乎甄生强的意料,他惊讶又一时不明白地问道:“二元组合,还是天赐的,什么意思?”
“你想啊。”龚克亮这时不得不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了,如果还像刚才那样引起来不必要的误会,那就麻烦了。他稍微收敛了一下刚才那无遮无拦的爽快,赶快喝了一口茶,才笑着说:“不是天赐是什么?咱们市委常委会的决议已经做出来了,咱们两个的意见又是一致的。本来,咱们两个就应该一个在前台唱红脸,一个在后台唱白脸,在前台唱红脸的一旦唱穿帮了,后台唱白脸的很自然地出来收拾局面——这不就是人们平常常说的那种幕前和幕后吗?再说,咱们共城这件事,就应该政府部门在前边冲锋陷阵,市委在后边指挥。偏巧,你在这个时候住院去治疗了,省去了咱们的分工……这不是天赐是什么?”龚克亮笑了。一句“变阴谋为阳谋”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让他咽了回去。
甄生强想了想,觉得这事还真的就是这样,苦笑着说道:“只是有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做,人大会没有开,让你还代理着就去冲锋陷阵,实在有点觉得对你不起呀。”
龚克强勉强地笑笑,说道:“这,也应该说是天赐。正因为在市长的前面有个代字,才应该好好地去表现自己。事情办好了,去掉代字理所当然;事情办砸了——也好解释:代理的嘛,就是代理的。你说对不对?”龚克亮说到这里,心里先自生出来几分苦涩,脸上虽说仍然笑着,却不由自主地多出来几分不自然。
甄生强却诚恳地摇了摇头,心事沉重地反对道:“你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是感到难受。这次这件事确实事关重大,不仅仅是关系到共城市经济发展的大事,也是关系到你老弟政治前途的大事。关系到共城市的事咱们常委会上已经都谈够了,可是你的事情你是心里清楚嘴上却说不出来的。作为班子的班长,作为年长你几岁的长兄,我甄生强却不能不心里有数呀。你在部队虽说已经到了相当的级别,可是转业到地方后对你第一次任用的级别却非常关键,说句不该说的话,这第一次对你任用的级别可是具有承前启后作用的,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你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咱不能做‘打死了老虎大家吃肉,虎伤了人让他独自去受’这种没情没义的事情。你的事,也正是我心里放不下的事情。要不然,咱们请示一下市委,把咱们市的人大会提前来开,等你的市长去掉了代字,我再去看病。你看如何?”
“不能。”龚克亮想也没想,坚决地一口回绝了:“你的病是一天也耽搁不起了。这不是身外之物:什么官位,什么金钱……而实实在在是身内的事情,一旦出了问题可就不是任何东西能换的物件。我龚克亮这个级别那个级别都可以不要,就是当了国务院总理又如何?没有一个健康的心脏,你还能奢谈什么为人民服务?老兄,听老弟一句劝,我刚才说了,天赐,这就是天赐嘛。咱们平常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想,咱们现在就不要瞻前顾后了,一切按照已经安排好的去办理,你该去治病就毫不犹豫地去治病,我该冲锋陷阵就毫不犹豫地去冲锋陷阵。既然是天赐,那就一定有老天保佑。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你一定能够健健康康地出院,我一定能够漂漂亮亮地把要办的事情办好,咱们一定能够胜利会师,共同开创咱们共城市经济发展的新局面。”
甄生强被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感动了,他似乎感到了鼻子有些发酸,眼角似乎也有些发潮,看着龚克亮那年轻充满活力的面孔,看着他棱角分明而且还有几分刚毅的眼神,他为有这么一个同伴感到欣慰和高兴。他觉得,越是难得的就越要珍惜,尽管他还没有去掉代理二字,但无论将来结局如何,即使是这次为共城争办这个电厂出现了什么情况,哪怕是把天捅出来个窟窿,甚至于捅塌了,也要和他共同来补、共同来顶,于是便说道:“兄弟,你这番好意,老兄我心领了。就照你说的办吧,这是‘天赐’。不过兄弟,你一定要记住,处理任何事情,一定要有理有利,然后再掌握好刚柔这把尺度,就能无往不胜。咱们这次就真的演一次幕前幕后‘二元组合’吧。但是有一点你尽管放心,就是天塌了,咱们两个的肩膀绝对会一起来扛。”
龚克亮笑了,似乎有点勉强,也似乎有点悲壮,这是怎么了?还没有上阵呢,两个大男人,怎么会生出来这么多的小女人的东西?更何况,事情也未必就不能朝着有利于共城方面发展,因为,道理是明摆着的嘛。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把那有力的胳膊一挥,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说道:“这也是一种考验嘛,能不能交个满分,不在你我而在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好在咱们祖籍都不是共城的,胜坦然,败亦坦然。咱也学学古人的雅兴,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吗?‘不要枝头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咱们呀,把青史写在大地上就行,管它几品干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再讲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了。甄生强虽说心里并不干净,但还是往省城治病去了。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将有冷空气南下,虽说算不上是寒流,但气温是一定要下降的。此时,院子里一丝风也没有,树枝上残留的那稀疏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地还挂在枝头。只是天空灰蒙蒙的,虽然太阳依然挂在天上,但却不那么明媚。
龚克亮今天没有批阅文件,也没有站在沙盘前。往常,他不是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就一定是站在沙盘前和沙盘对话。今天有点例外了,他坐在办公桌前瞪着两只眼睛在小声地唱着歌:
红旗飘飘军号响,人民战士歌声嘹亮。
三八作风是传家宝,毛泽东思想闪金光。
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
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三句话要牢记心上……
真的,这首过去不知道唱过多少遍的歌曲,是什么时候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是什么时候不再唱它了?肯定时间不短了。以至于让龚克亮唱了好几遍都不能把歌词顺下来。龚克亮心里感到了惭愧,一位在军队工作多年的军人,竟然让一位没有在军队工作过的地方干部提醒要有“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这不能不是一种悲哀。一味地猛冲猛打,一味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勇敢前进,勇则勇矣,壮则壮矣,然而,一旦身体中弹,既定目标岂不是可望而不可即?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当然重要,这是信仰。不过,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却是达到此目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和方法啊。
龚克亮小声地把这首过去唱过的歌连续地又唱了好几遍,心里渐渐开窍了。甄生强的提醒让龚克亮突然间增长了不少知识——不,确切地说,把龚克亮原来很多知识激活了、调动起来了。这种知识原来并非没有,只是它们被一种情绪罩住了。而甄生强的这句话像只大手一样,把罩在这些知识上的阴影揭开了,让它们生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