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克亮坐在皮靠椅里深思了很久,他知道他目前已经陷入了一个非常困难的境地,上级有关方面已经把这件宝贝交到别人手里了,尽管交付的方法和交付的心态都存在着毫无疑问的毛病,甚至还可以说,无论方法还是心态都不那么光明磊落,或者再严重一点说,都那么见不得阳光。但此事毕竟已经确定了,宝贝已经交付给人了,虽说生米还没有做成熟饭,不过已经下锅了,现在再去别人的锅里把米捞出来,不要说送米的人愿不愿意从别人手里要回来再交给你,就是那个接过米来且已经下了锅的人怎么能让人把到锅里的米夺走?他能不拼命来保护吗?龚克亮清楚,这个工作,其难度之大是可以想象的。
龚克亮从靠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前,用手把窗帘拉开,院子里的光亮毫不犹豫地透了进来。他感到一阵燥热:是暖气烧得太热了吗?还是衣服穿得太厚了?或者说是心里感到了燥热?对,应该说是心里出现了不适。他感到了气短,感到了力不从心,他更感到孤单。这倒并不是耿正捷、张新凤这一班子人不和他并肩战斗,他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怀疑。他只是感到,如果仅仅是共城市市委和共城市政府去向上级有关领导部门争取的话,他感到了势单力薄,他感到了孤立。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寻找同盟军呢?
去哪儿寻找同盟军?已经到了现在这样的态势,会有同盟军吗?
窗外,树枝上已经发黄的叶子微微摇动了起来。看样子,就要起风了。龚克亮很为那发黄的叶子发愁,如果风再大点,那叶子摇动的幅度再大点,它还能留在树枝上吗?果然,风大了,那发黄的叶子又晃动了几下,终于脱离了树枝飘落下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猛然,龚克亮心头一亮:光脚的,怕什么穿鞋的?本来就没有,难道还怕再丢掉什么吗?没有,去争取了,能得到,当然是最理想的结果。没有,去争取了,不能得到,不还是没有吗?也没有损失什么,至少,不留遗憾。想到这里,龚克亮心里坦然了:努努力还有一丝可能,而不努力,便彻底没有。为什么不去努力?
想通了这个道理,龚克亮便立刻想到了郎忠杰夫妇,他们突然间把几十亿人民币的投资计划暂停,不仅仅是共城市的损失,也是卫河市的损失,甚至于也可以说是省里的损失。几十个亿的投资呀,说停就停了,难道你们省市就不心疼?就不问问原因?如果真的要惊动了省市领导,来过问这个原因的话,郎忠杰夫妇讲的道理充分不充分?能不能和共城市市委市政府站在一条战壕里?龚克亮知道不应该对郎忠杰夫妇投资共城的想法表示怀疑——郎忠杰热爱家乡、对家乡投资的一片深情是不容怀疑的。但他们是不是能够完全地、彻底地和共城市市委市政府站在一起,他却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在商言商,商人毕竟不是慈善家,尽管他们有胸怀、有理想、有崇高的思想境界。但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获取利润呀。
虽说龚克亮对郎忠杰夫妇是不是百分之百的同盟军表示了怀疑,但毕竟把他们当成同盟军来看了。有同盟军比没有同盟军岂不是力量要强许多?再说,自信心也会增强很多呢。
院子里树枝上发黄的树叶果然又被风吹落了不少。
龚克亮看着那发黄的缓缓飘落的树叶,心里萌生出一股自责的情绪——不是对落叶,落叶迟早是要离开枝头的,毋庸杞人忧天。是对风。风即使再微弱,也是要刮起来的,不能让树木就那样安安生生过冬。刚才自己片刻间产生的那种迷茫只能说明自己心理的软弱和动摇。这不,刚一端正了情绪,不就找到了同盟军了嘛!
心理因素就是这么重要,一想到了同盟军,龚克亮就产生出马上要见到郎忠杰夫妇的想法。于是,他急忙回到办公桌前,拨打电话:“喂,是郎总吗?我是龚克亮,你们在哪儿?什么?马上就要往机场走?不行不行!请在房间等一下,我现在就过去,有要事相商!对,非常重要。我现在就要见到你们!”说完,放下话筒就往外走。
从市政府办公室到共城宾馆虽说只有三公里,但因为市区堵车,让龚克亮心急火燎的。等到了宾馆主楼的门口时,他额头上竟然爬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四个圈子的奥迪轿车刚刚停稳,他便从车里钻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大厅。
宾馆的房间里,郎忠杰夫妇确实已经把行装都整理好了,两个手提包就放在一进房间的桌子上,而且他们夫妇也都着装整齐,就要离开房间了。此时他们坐在沙发上,焦急地等候着龚克亮的到来。
虽说为了等龚克亮,房间的门开着,但是龚克亮进来时还是在门上敲了两下。
看着满头大汗的龚克亮,郎忠杰还没有说话,郑欣怡就递过去一杯茶水,用开玩笑的口气问道:“怎么了,龚……市长,急匆匆而来,难道是想绑架我们夫妇!”
龚克亮大口地喝了几口水,长喘了一口气,才说道:“一语中的。老实说,想‘绑’是真实的,而‘架’却不敢。不过,不管是‘绑’也好、‘架’也罢,反正你们两个现在不能走,本市长有一重要事情相求,还望二位答应。”
郎忠杰笑了,说道:“听听这口气,和绑架有什么区别?还说有事相求。快说吧,我们可是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路上至少还需要个把小时。你就看着办吧!”
反正已经拦住了郎忠杰夫妇,龚克亮放心了,不慌不忙地往沙发上一坐,说道:“飞机也不是这一班飞过后就再也不飞了,耽误了这一班还有下一班嘛。就是不走,本市长也保证你们冻不着、饿不着。”
“还真是被绑架了。”郑欣怡一边笑着,一边认真地说道,“如果真有事情的话,赶快打电话,把预订的机票退了。龚市长,这种事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这种时候,我哭的心都有,哪里还有心开玩笑呀。”龚克亮认真地说道,“我是真有要事相求。”
“有要事相求还采取绑架的方式?”郎忠杰笑着打趣道,“如果是我们求到你市长的门下,你还不把我们剁吃了?”然后他对郑欣怡说道:“把机票退了吧,既然龚市长把咱们绑架了,咱们就不要反抗了,咱们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啊。”
“本市长已经声明过了。”龚克亮笑着说道,“确有‘绑’的意思,实在没有‘架’的企图。请二位不要歪曲了本市长的一番盛情。”
郑欣怡已联系机场把机票退掉,听了龚克亮的话后,也笑了:“既然有‘绑’的意思还怎么是盛情呢,龚市长这是在玩什么游戏?”
“的确是本市长的盛情。”龚克亮非常认真地说道,“二位老总一位本市人氏,一位是本市长的学友。本市长的战车就要启程,把二位‘绑’在本市长的战车上,让二位和本市长并肩战斗,二位该不会说本市长看不起二位吧?”
听了龚克亮这句既没有明显含义又没有明确指向的话,当过作战参谋的郎忠杰知道龚克亮一定有了新的作战部署,便不再说话,等着龚克亮讲出他的计划。聪明过人的郑欣怡却快人快语地说道:“是不是盛情暂不忙下结论,不过听这话音,龚市长不是来寻找替死鬼就是来寻找马前卒的。对不对?”
“这……这……”郑欣怡一句话说了两个形容词,不知道是一针见血还是十分尖锐,竟然把有满肚子话要说的龚克亮噎得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十分尴尬地坐在那里,“这……这……”地扭动着身体,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见龚克亮如此模样,反应敏捷、爽朗的郑欣怡兀自先笑了起来,笑过后又为龚克亮解脱道:“看来还是老实人哪!寻找替死鬼和马前卒也是战略决策需要嘛。如果龚市长真的把我们夫妇当做实现您战略决策的马前卒的话,我们夫妇真的会感到这才是一种无比信任的战友之情,我们不但荣幸之至,而且不遗余力、甘愿效劳。”
郎忠杰对妻子的心直口快十分了解,笑着为龚克亮铺台阶道:“这只能说明龚市长的诚实。而欣怡却把话说得太尖刻了一些。其实,欣怡后来的话却是我们夫妇共同的心声,我们为能和龚市长——不,是为共城市——也不准确,应该说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而并肩战斗,感到荣幸。因为我们是战友。”
龚克亮首先感到郑欣怡这女人的厉害——眼睛厉害,那熠熠闪亮的目光能把对方的心思洞穿;嘴巴厉害,那圆润红嫩的嘴唇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快,能把你的外衣挑个精光。龚克亮同时也感到了郎忠杰的厚道——心地厚道,那微微的笑容里能看出十分理解对方的心思;语言厚道,那宽阔的嘴巴里说出的话也是宽阔的,不但包容大度,而且换位的思维能让你舒畅。进而,龚克亮从心底感慨,这是一对多么珠联璧合的搭档?有着共同的志向、共同的追求,而且妇随夫唱、互为依托、相得益彰,真是天作之合呀!这样一对男女,不仅仅是夫妻,更是战友。有了这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搭档,还愁什么样的境界达不到?龚克亮心底里闪过一丝嫉妒,虽说是一闪而过,但不能说没有,自己的爱人虽然不能说不漂亮,但和郑欣怡这样夫唱妇随、而且这样的天衣无缝,实在是不可相提并论。
龚克亮迅即收心,微笑着回应郎忠杰的话道:“还是郎总啊,有军人的气概,懂得军人上战场之前的心理,能有这样的战友,我是此生足矣。”
郑欣怡看着龚克亮那闪烁着一缕狡黠目光的眼睛,开着玩笑说道:“市长,你在我们夫妇即将上飞机之前把我们扣留在这里,该不会是让我们品尝你这酸溜溜的话吧?告诉你,我们商人的时间可是用金钱来计算的,请市长还是开门见山直扑主题吧,我们可是耽误不起啊。”
龚克亮笑了,说道:“郑代表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金属味呢?难道这世界上除了金钱就没有别的什么了?本市长‘扣留’你们夫妇,确实是有要事相求。当然,事成之后,既是你我的双赢,更是对党对人民的负责任。郑代表,本市长可以保证,事成之后,贵集团一定会赚个盆满钵溢。”
郑欣怡虽说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但内心里却充满了怀疑,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的‘煤化工’项目保证如约投资。”
一直在旁边注视着郑欣怡和龚克亮逗趣的郎忠杰听到问题涉及投资问题了,连忙补充道:“欣怡,先不要急着表态,或许是市长和咱们开玩笑呢,看是什么问题吧。只要咱们能够帮得上忙,咱们绝不会袖手旁观。谁让咱们是战友呢?”
龚克亮把茶几上的茶杯端了起来,喝了一口茶,由衷地说道:“还是郎总啊,多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老练,你们真是天作之合呀!敝人真是羡慕死了。好,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咱们就不妨书归正传吧,本市长确实是来求二位帮忙的,说句军队用语,我们确实是想请求贵集团成为我们的同盟军!”
郎忠杰和郑欣怡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微微颔首,似有准备地说道:“……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欣怡,怎么样?为夫估计得不错吧,龚市长果然是个军事家:剑走偏锋——偏师借重‘郎忠杰’。嗯,有点意思了。请问龚市长,是准备让郎忠杰替你调虎离山呢?还是让郎忠杰替你投石问路呢?”
龚克亮吃了一惊,困惑地看看郎忠杰,再看看郑欣怡,见两人在平静地看着自己,不解地问道:“难道二位知道龚某人要来,知道龚某人找二位干什么?”
郑欣怡笑着对龚克亮说道:“龚市长不要把话说得太肯定,我们只是分析了一下,认为我们对共城市可能还有点用,龚市长可能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所以我们才多停了一天。或许我们自作多情了,到了今天早上,竟然没有看到市长的大驾,我们有点失望……”
“是准备走了吗?”龚克亮不高兴地质问道,“如果是准备走的话,那就太不够朋友了。如果我们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作为朋友,你们应该提醒才对,一走了之,可就没有朋友情分了。郑总说呢?”
郑欣怡并不为龚克亮的质问而生气,反而笑着说道:“噢,市长以为我们是准备一走了之呀?你也太低估你友军的素质了。告诉你,我们要主动出击。我们准备到卫河市市委找到梁文秀,告诉她:我们卧龙集团这几十个亿的‘煤化工’项目,不准备在共城投资了。看看这位梁书记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我和郎总都相信,我们这几十个亿的投资意向,虽说微不足道,但多少也会引起这位书记大人注意的。我们虽然不敢说因为这几十亿的投资能够迫使有关部门把‘坑口电厂’投资计划改变,但,至少能够找出一些‘坑口电厂’不建在坑口的原因。这样,岂不是为共城市达到了投石问路的效果?”
龚克亮听郑欣怡这么详细地一解释,知道自己误解了人家夫妇,连忙不好意思地挤出了一个笑脸,道歉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错误地猜测友军了,我郑重地向二位道歉。如果是这样的话,敝人把二位拦截在这里,反而是多此一举了。”
“不。”郎忠杰十分肯定而且也十分诚恳地说道,“龚市长把我们夫妇拦截在这里至少向我们夫妇表明了共城市市委、市政府的态度,这一点对我们很重要。老实说,就‘坑口电厂’不在坑口这个问题,你们如果能够逆来顺受、伸伸脖子咽下来这口气,作为旁观者、特别是作为一个还有点经济头脑的企业家,而且还是共产党这个组织中一个成员的我们,也不会对这种违背经济规律的行为置之不理的。作为一个公民,我们知道,科学发展观是改革开放可持续发展的生命线,作为一名企业家,我们清楚国家从农业国向工业国的跨越是咱们国家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举措。市长,这不是我们卧龙集团在唱高调,因为我们卧龙集团也是共产党人当政的集团,特别是,我们是在共产党人执政的国土上。这样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如果视而不见、麻木不仁,我们就不配做这个组织中的一员。”
这一番话让龚克亮非常感动,他十分虔诚地问道:“真是受益匪浅。郎总的话更加坚定了我们共城市市委、市政府的决心,我们不会逆来顺受、伸伸脖子咽下这口气的,决不会!不过,我倒想知道,如果共城市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卧龙集团准备采取哪些行动?”
郑欣怡接过了这句话,回答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准备把这一不符合经济规律、不符合科学发展观、不符合从农业国向工业国跨越事件的有关资料收集起来,直接到有关决策层去反映。当然,我们的反映相比较共城市的反映,其效果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说完,带着期望的眼神看着龚克亮。
龚克亮十分赞成地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直接受害者和间接受害者、或者说和旁观者去反映,其效果当然不会相同。”龚克亮换了个口气,进一步说道,“但如果直接受害者和间接受害者从不同的角度共同去反映,其效果会不会更好一些?我是说,咱们双方联合行动?”
“当然。”郎忠杰肯定地回答道,“这样做的效果一定会更好。团结起来力量大嘛。”
龚克亮非常认真也非常诚恳地说道:“正是为了这个最好的效果,我才把二位拦截在这里,我非常恳切地希望咱们能结成这个同盟,为咱们——不,为咱们这个组织、咱们这个国家的共同利益,并肩战斗。不知二位老总意下如何?”
“这正是我们希望的,也是我们期待的。”郑欣怡高兴地说道,“我们之所以在这里多停留了一天,就是在等待市长大人这个盟约者啊!现在看来,这一天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