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蔡明新听了这话一愣,接着确凿无疑地对说道,“他进村的时候我看见了,没有拿棍子,至少没有拿那么长的棍子。”
史有余真是给气得直翻白眼,他觉得再给蔡明新说一句话都是多余了,尽量平静地说道:“我问你,这个人现在走了没有?”
“你是说他回省里了没有?”蔡明新想了想回答道,“没有,可能还没有。”蔡明新眨巴了几下眼睛又补充道:“我从村里出来的那会儿,还看见他正和村子里的一些人在死的那娘儿们家忙着呢!”
史有余听了这话,想也没想地就问道:“你现在有钱没有?”
蔡明新见史有余突然间把话问到钱上,眨巴了好几下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实在是怕眼前这位史书记朝他要什么钱。
史有余见蔡明新光是眨巴眼睛而不回答他的问话,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更多了几分轻蔑,在心里暗暗地骂了一句:“土财主,到时候让你烧纸都找不到坟头。”嘴上却说道:“你想什么呀?现在需要钱,一是赶快把那两个死人埋掉,二是要赶快把那个记者摆平。妈的,你到现在还是一颗财迷心,要是你他妈的再不开窍,老子就不管你那烂事了。”
其实,史有余吵归吵、骂归骂,嘴上说的就是嘴上说的,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件事要不摆平,后果可是十分严重。恐怕不只是蔡明新一个人的事,也不只是蔡明新他们一个村子的事,恐怕还将涉及……唉,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这件事的厉害他心知肚明。
“是,是。”蔡明新被史有余骂得心发慌,听见了要钱的用处后,连忙说道,“钱,还有几个,埋那娘儿俩应该是够的,摆平……”
“手里有几个?”史有余不愿意听蔡明新吞吞吐吐欲说又止的不利亮话,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
“有三千多块吧,买两口棺材一千块钱用不完,还余两……”蔡明新在算着他的小账。
“你真是个抠屁股眼子嗍指头的货。”忍无可忍的史有余终于骂出一句他最不愿意骂却又是最准确、最解气的话来。可是,他知道,单凭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便板起了那满是横肉的脸,咬牙切齿地命令道:“蔡明新,我告诉你,你就是钻窟窿打洞,就是把自己宰了去集上卖肉,也得在两个小时里去弄三万块钱来……”
“这……”蔡明新被史有余的命令弄得六神无主,哭丧着脸,摊着两只手,似乎在向着苍天倾诉着他的冤枉、倾诉着他的艰难。
“我可告诉你!”史有余不为蔡明新的表演所动,把脸往下一拉,恶狠狠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不会要你一分钱。这三万,两万是给那娘儿俩的,中不中还不一定。一万是用来摆平那个记者的,也不知道中不中。如果不中的话,你就是再心疼肉疼也不行。哪怕把你那个砖场卖掉,你也得把这个窟窿给我堵上。”
“那……”见史有余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蔡明新真是痛苦得欲哭无泪,只好狠下心来说道,“那我先去乡信用社取三万块钱吧,前天刚到的账,我还等着买煤哩。”
“你真是蔡明新(财迷心)。”史有余的眼光有点狰狞了,他带着无限鄙视的口气说道:“老子就是贪污,也看不上你从牙缝里抠出的那几个脏钱。你赶快取钱去吧,我现在就到你们村去。告诉你,赶快把钱拿回来,晚了我可平你的窑。”
“唉唉。”蔡明新哭丧着脸答应着,那模样真是让人感到:人世间,除了从人身上割肉疼外,就数让人往外拿钱疼了。
史有余的桑塔纳连乡政府的门都没有进,直接朝蔡明新的那个村子开去。这个史有余虽说是个下眼睛泡子肿、天底下老天爷老大我老二的家伙,但他却知道“无冕之王”是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人,他现在就是要去会会那个“无冕之王”,希望能够把他的嘴堵上。
在村党支部书记的家里,五十多岁的村党支部书记一见乡党委书记来了,以为是来处理死人事情的,苦皱着脸,自以为是地说道:“一下死了娘儿俩,棺材都买不起,真惨。她们住在村西头,走吧,我领史书记到她们家去。”
进门听到的就是这话,史有余气得鼻子都歪了,他眼睛里直往外冒火,盯着这个不知道轻重缓急的村党支部书记,恨恨地说道:“我不去看死人,我要去看那个还没有死的人。”
一句话把村党支部书记说蒙了,他脑子转不过弯来,见乡党委书记话中有火,更是有些诚惶诚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小声问道:“哪个还没有死的?……没有、没有死的……人可多了,去看……”
真是不可理喻。史有余本来就不高兴,现在更没有了好声气,又不好发作,便阴阴地说道:“没有死的人是多,可犯不着我去看。我要去看那个什么记者没有死的爹!”
“噢、噢!”村党支部书记似乎明白过来了。
乡党委书记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记者的家,当然是村党支部书记领着去的。而那位记者已经背上背包了,正在跟他生病的父亲告别。
久在社会上闯荡的史有余进门后一眼就认出了谁是“无冕之王”,满脸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挤出来,那双穿着雪花呢大衣的胳膊就先伸了出来,嘴里叫道:“我这个党委书记可真是官不大、僚不小,咱们乡里还有你这么个大——人才,我怎么就不知道呢?”他人未到而话却先到,一双不大的眼睛在屋子里不多的几个人身上骨碌碌转动了几下,然后定格在一位留着偏分头、面孔瘦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身上还散发着浓厚书卷气、看样子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身上。他脸上堆起了笑容,又紧走了几步,把穿着雪花呢大衣的胳膊伸向那个年轻人,看样子是要和年轻人握手,很有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然而,那位年轻人却有些漠然。他并不认识这位书记,而且他似乎也不习惯这种大大咧咧见面就大呼小叫的做派。但是既然对方把手伸出来了,他也不能不应付一下,便也把手伸了出去,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他仿佛对这位当地的大员是来看自己的还在怀疑。
史有余的确是自来熟,他握住那个瘦削、身上还散发着书卷气的年轻人的手,一边使劲地抖动着一边大着嗓门自我介绍着:“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史,叫史有余,来到咱们乡当党委书记才一个多月,今天才听说你是咱们乡走出去的大人才,就急着来和你见面,不知道家中还有病人,实在是冒昧得很呀,什么礼物也没带,还请大记者海涵呀。”说完话,再次使劲地抖动着年轻人的手。
那个戴着近视眼镜、穿着极普通的羽绒服的年轻人实在还不习惯这种自报家门式的介绍,但见乡党委书记这么热情,也不得不学着他的样子说道:“俺家姓黄,我叫黄河,在平原日报社工作。不是什么大人才,也不是什么大记者。这次回家来探望我父亲的病,虽说回来才两天时间,可史有余史书记的名气在咱们乡里真是如雷贯耳呀,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幸会,幸会!”
“哟,你叫黄河?这名字可是怪……怪……”史有余结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瘦削的黄河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史有余连忙把话题一转,笑着说道:“这天可是真冷,家里住得下去吗?”
“住不下去也得住呀!”黄河非常直白地说道,“这里是家。我希望史书记能尽快带领全乡老百姓致富奔小康,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乡里住上一段时间,认真给史书记写上一篇大文章的。”
“好好,我一定等着你。”史有余大嘴一咧,笑得露出了一嘴黄牙,顺水推舟地说道:“你这朋友我算是交定了。你看咱们今天是不是就聚一聚,也让我把工作向省里的领导汇报汇报。”说着,他把简陋的房子扫视了一遍,见实在没有什么干净的地方能够容得下他们谈话,就建议道:“这屋子太小了点,咱们到村委会去?”
“汇报不敢当。”黄河轻轻地说道,“本来我打算回去后把我这两天听到的、看到的向领导作个详细的汇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让领导再派别人来采访,这样会更客观一些。现在既然史书记来了,咱们不妨先谈谈,我晚几个小时走也可以。”
“就是嘛,先谈谈、先谈谈,我就是来找你谈谈的。”史有余长吸了一口气,连忙接过话头说道:“既然来了,就多住上几天,晚几天再走也可以嘛!那,咱们就上村委会?”
黄河看了一眼史有余,把手中的背包放到那张搁满了东西的桌子上,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又掏出一架数码相机,微微一笑对史有余说道:“史书记如果征求我的意见的话,我提议咱们先到那两个被淹死的女人家去看看,这件事确实是很悲惨的。”
这个提议让史有余心里很不高兴:“给你点颜色你就想开染坊啊?还真把自己当棵葱!”当然,他不想到那两个死了的女人家里去。万一碰到不讲理的家族,说不定还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岂不是自取其辱?他略一思索,立刻笑着说道:“我已让蔡明新为那娘儿俩准备了两万块钱,不管淹死人的责任在谁,先把事情办了,入土为安嘛。咱们是不是先到村委会,抓紧时间让我给你汇报,咱们的事情都挺多的。对不对?”
听了史有余的话黄河觉得也可以,他想让史有余去看那被淹死的母女俩也是因为她们家一贫如洗,至今连个薄薄的棺材都没有,希望史有余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既然他已经让蔡明新去取钱了,想来这个事情能办了,如果坚持自己的意见,一点也不给史有余面子的话,说不定会把事情办僵。于是,黄河答应了史有余的要求,说道:“那好吧,咱们就先到村委会去。”
一听说乡党委书记要和黄河到村委会去谈话,那位村党支部书记可就鞋底里长草——慌了神,他对史有余说道:“村委会没有打扫,也没有生火。不如到蔡明新的窑场去吧,他的办公室啥都有。”
无可奈何,史有余只好带着黄河来到了蔡明新窑场的办公室。
这是一座距离黄河大坝不远的砖瓦窑场,占地面积一百亩也不止,场内至少十个以上窑孔在烧着砖,而且三个偌大的土坑里掘土机还在挖着土,看着掘土机前那一大片已经掘过的松软的虚土,可以肯定他们夜里也在作业。因为是几千上万年积淀的泥土吧,这里的土层厚土质细腻且没有任何杂质。这砖瓦场靠近村子,一条土路从村子出来朝着远处延伸过去,而砖瓦场那个已经进了水的掘土坑已经接近土路,那母女俩就是在这里连平车带人掉到坑里被淹死的。
蔡明新砖瓦场的办公室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摆设,两间房子里除了一张办公桌几把木椅子之外,再就是几条长板凳。地上扔了一地烟头,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打扫过了。屋子里有一只大大的炭火炉子,炉子上煤炭在熊熊燃烧着。这两间房子虽然空气污浊,倒也十分暖和。
黄河跟随着史有余来到这个办公室时,三四个穿着破旧军绿大衣、满头长发、满脸尘土的工人正围坐在炭火炉边取暖。史有余一进屋就对他们喝道:“出去!出去!我们要在这里谈工作。”那几个浑身污垢的工人大气都不敢出,迅即裹紧了那件肮脏不堪的军绿大衣,鱼贯走出屋子。看样子,史有余不是第一次到这里。
两个人在办公桌的旁边坐下。黄河打开了笔记本,手中拿出钢笔,并且拧开了笔帽,等着史有余说话。
然而,史有余却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黄河,显得很有涵养,眼睛里却又闪烁着几分狡黠。
屋子里很静。沉默了一会儿,黄河笑了笑,问道:“史书记把我带到这儿,有什么要讲的,请讲吧!”
史有余也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问道:“还是请黄记者先讲,这两天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听到了些什么?”
没有想到史有余会这样说话,黄河先是一愣,接着看了看正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史有余,心里感到有点紧张。他觉得自己是碰到了一个很难缠的老江湖。想了想他说道:“我回来只有两天时间,不能说没有看到什么,也不能说没有听到什么。不过,这些看到的和听到的还没有总结,不成系统,因此,我还是暂且不说为好。希望史书记能够理解。”
“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史有余很有城府地说道:“朋友间说话,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听到什么就讲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才是好朋友。还是请黄记者先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