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黄河还是坚决拒绝，“我说了，我看到的、听到的我还没有总结，也许这些看到的和听到的还不全面，就这样说出来是不够慎重的。再说，史书记找我来是要给我说什么的，用你的话说是给我‘汇报’，既然是‘汇报’，那就请史书记先‘汇报’吧，本人是只带着耳朵来听的。”
“那不行。”史有余也坚持着，“本书记要听的就是你的第一印象，要听的就是你那还不全面的看法。如果你总结了、成系统了，我再来找你岂不就晚了？岂不就费事了？黄河——我叫你这个名字很别扭，你是必须先说的。”
“不，我不能说。”黄河再三坚持着，“我听到的只是亲人们说的，我看到的也只是‘走马观花’。这个初步印象，现在就讲出来不够慎重。我不能说。”
史有余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狡黠的目光里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泽，他大嘴一咧，哈哈一笑：“黄河，老弟，你还是太嫩了点，说得直白点，你只是个书生，‘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本书记的火力侦察已达到了目的。我再三让你说，你再三不肯说，这不正说明：本乡的工作以及本书记给你的第一印象不好吗？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不懂？再说，昨天夜里又淹死了两个人，我如果处在你的位置上，我的印象也不会好。是不是？都讲换位思考，我这是不是换位思考？其实，‘换位思考’这词太书生气了，咱们这儿有句话，叫：要想公道，打个颠倒。这话不也是那个意思吗？怎么样，我的火力侦察效果不错吧？我说的符合不符合你的意思？”
“史书记说得不错。”既然史有余把话说到了这份上，黄河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把观点说出来也就太没有胆量了，而且也太没有知识分子的气质了，就直言不讳地说道：“是的，我对乡里这一阶段的工作是有个不大好的看法，因此，我对史书记的工作思路也实在不敢恭维。如果史书记真要我说出我的第一印象的话，坦率地说，我这个第一印象是不大好的。希望史书记能够理解。”
“其实你很不坦率。”史有余无动于衷地笑了笑，也很不客气地说道，“你的话中连续用了两个‘不大好’，这个‘不大好’是什么意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大好’实在没有必要。”说到这里，史有余微微一笑，有意把口气一变，把气氛搞得更加融洽一些，露出一丝征求意见的诚意，说道：“其实，你这态度我是能够理解的，知识分子嘛，说话咬文嚼字是你们的本领，不过，我倒真的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你坦率地提出来好不好？何必吞吞吐吐呢？”
黄河感到了几分尴尬，他不能不佩服史有余的进退自如、老练精明。他的确感到，在史有余面前，他是嫩了点。于是，他也不准备再和史有余斗嘴皮子玩心眼了，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好吧，既然史书记这么诚恳，我也就直说了吧。虽说我来到家里还不足两天，虽说是走马观花，但我却亲眼看到了咱这里正在无所顾忌地大肆建设砖瓦场，不说把咱们这块肥沃平坦的土地搞得千疮百孔，确实也挖得坑坑洼洼。这种到了现在还在扩建砖瓦场，烧制黏土实心砖的行为，是和国家保护国土资源、保护可耕地面积的相关政策规定背道而驰的。史书记是位党的老干部了，对党和国家明令禁止的事情还在大力提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严重问题吧？”
史有余虽说还在笑着，但却也在认真地听取着黄河的意见，可以说，这是他到码头乡上任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对他的施政计划敢于发表不同意见的人，这是他听到的第一个敢于对他的“致富方案”大放厥词的声音。而且这个人和这种声音还是来自比较权威的方面，这对他将来必然要遇到的质问和责难是很有益处的，也是非常适时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见黄河不再往下说了，史有余很有涵养地笑了笑，平静地说道：“小黄，我应该承认，你的眼光很敏锐，你的耳朵也很灵敏，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很正确，你的话或者说你的意见，虽说很尖锐，可也很准确。我如果是个小年轻的话肯定会被你吓住，你信不信？”
黄河见史有余对他这番话无动于衷，还是这样镇定，感到很惊讶，他觉得面前这位乡党委书记实实在在很不寻常，见他以一副很不以为然的口气在向自己发问，便反问道：“史书记认为我说得不对？”
史有余看着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黄河，倚老卖老地笑了笑，说道：“其实，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的灵魂是什么？那就是实事求是。啥叫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那也是实事求是，或者说根据实际情况来搞建设。”
黄河一脸不解地看着史有余，他不明白史有余要向他讲授些什么，他感到，眼前的这位乡党委书记实在不是个凡人。
史有余不管黄河用什么样的眼光看自己，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着：“小黄，你是咱这里土生土长的，又到外面上过学、闯荡过江湖，也就是说，你既了解咱们当地的情况，又有知识。”
“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黄河不由自主地谦虚着。
史有余不在意黄河的谦虚，笑着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你是我，也就是说假如你来当这个乡的党委书记，你应该怎么样来带领咱们乡的老少爷们儿致富奔小康？”
黄河有些愕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个问题，所以无言以对。
史有余仍然不慌不忙地说道：“咱们刚才不是说过要换位思考的话吗？小黄，你就换位思考一下嘛。”
黄河仍然无话可说，他没有这种思想准备。
沉默了一会儿，史有余笑着说道：“空嘴说空话谁都会，搬着文件念文件不困难。理论和实际不结合那不是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强调的‘中国特色’，把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活学活用这才是真理。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犯教条主义这样的错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咱们怎么还能犯这样的错误？”
黄河看着史有余真是有些搞不懂了，别人说史有余是个工农干部，工作作风简单粗暴，可是，眼前的史有余讲起理论来竟然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看来，还真得认真研究研究眼前这个人呢：他怎么跟人们的看法对不上号呢？
史有余当然把黄河的表情看在了眼里，但他并没有因此终止他的讲话，继续说道：“实际情况是什么？实际情况是大多数地方人多地少，而且地还会越来越少；而咱们这里呢，当然这是极其少数的地方，人少地多，而且不属于可耕地的地不计其数。你是咱们当地人，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实际情况？”
黄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史有余说的，确实还就是这样。
史有余并不等黄河的回答然后又说：“别的地方，有山有水有矿产资源，因地制宜发展工业有有利条件，咱们这里呢？守着黄河不能用水，那么除了一望无际的土地之外，你还能看见什么？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靠着黄河吃不着它的水，咱守着地为什么不能吃地？小黄，你说说吧，咱们除了吃地之外还能吃什么？”
黄河把眼镜摘下来，用羽绒服的衣角擦拭着。
史有余依然往下说着：“要是过去吧，从秋天到初冬，咱们还可以组织群众去打大雁打野鸭去卖，冬天和春天还可以去打野兔，可是，现在不光大雁和野鸭成了珍稀动物需要保护，就连野兔也成了珍稀动物了，也要保护。小黄，换成你是党委书记，到了这么个特殊的地方，你有什么高招带领咱们乡的老少爷们儿致富奔小康？”
黄河倒真的让史有余给问住了。
史有余直到这时才掏出来很长时间都没有敢掏出来的香烟——软包装中华，也不让黄河，自顾自地抽出一根塞到嘴里，用打火机点燃后使劲地抽了一口。停了好一会儿，那青青的烟雾才从他的鼻孔徐徐冒了出来。在这样的村里抽这种香烟实在也太过于奢侈了些。他似乎也知道这些，但这时他控制不住了。
几乎是两口就要抽完那支香烟，史有余很惬意地吐出来肚子里的烟气，然后才又说道：“河务局专家学者们都说，咱们这里不适合建高层建筑，因为基础打不牢。我来这里的时间还不长，还不如你对这里有深刻的了解，但我知道，咱们这一带挖出的深坑，过上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动填起来，这是底部流沙的作用。我就在想啊，国家防总每年都要拿出很多很多资金投入到清淤排沙上来，而且效果还不理想，要不然这黄河的河床为什么每年都还要增高呢？我认为，如果咱们沿黄两边的这些乡镇村庄都能像咱们乡这样建它一二十个甚至更多的砖瓦场，把这里的泥土都烧成砖瓦，去支援城市建设，岂不是国家也不用再投巨额资金用来清淤排沙了，这沿黄两岸致富没有门路的农民们不也都能靠土致富了？一举两得，多好！我呀正在探索这方面的经验，还要向国家申请专利呢！”
突然关着的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一股寒风刹那间让屋子里刚刚聚起来的一点热气跑得无影无踪，谈兴正浓的史有余被吓了一跳，黄河也感到寒气逼人。史有余正要发作，蔡明新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虽说冷风刺骨，可他这时却大汗淋漓。来到史有余面前，他分两次掏出来三沓人民币，放了下来，说道：“史书记，这是三万块钱，我取出来了。怎么处理，你说吧！流资我是没有了，不去拉炭，你布置的一百万块砖的任务我可是完不成，你就看着办吧！”说完，一屁股坐到长条板凳上，只喘粗气，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泪珠，亮晶晶地从眼角只往下流。
看着蔡明新这个样子，本来还想发脾气的史有余发不起脾气了，却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真是个抠屁股眼子嗍指头的老鳖一。但是听了蔡明新的话后，又见浑身还直冒学生气的黄河被自己连吓唬带哄的三问两问，竟然给问得说不出话了，他觉得自己是过高地估计了对手。于是，转念一想，便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唉，这样吧，原定给那母女俩的两万给她们一万；原定给黄家老爷子一万的医疗和营养费，也先给一半，另一半等等再给；给你留下一半——我说的是三万的一半，你去拉炭，赶快把窑装起来。等到一转起圈来就都活了。看你那点出息，大老爷们儿抹眼泪，还是个男子汉吗！”
“唉！”蔡明新听了这话，答应了一声。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眼泪，用羽绒服的袖子在额头上擦了一下。
史有余把钱推给蔡明新，说道：“快去呀！”
大概是刚才的寒风把黄河给吹清醒了，他看了看史有余，一伸手拦住蔡明新，虽说话语不重却也义正词严地说道：“史书记，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我听见你说这三万人民币里有一万是给我们家老爷子的医疗和营养费。”
“黄记者，这是一点见面礼……”史有余笑着解释了一句。
“这是绝对不用的。”黄河一点也不含糊地坚决拒绝了，没有任何余地说道，“我们家老爷子的医疗和营养费我已经安排妥当，请史书记不必再费心了。”说到这里，黄河把话锋往刚才的话题上一转，很平静又很有底气地说道：“至于咱们乡十几二十家砖瓦窑场违犯国家有关法规、顶风占地烧砖的事情，虽说你说了很多，甚至还搬出来很多冠冕堂皇的理论为你的行为找依据，不过，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你的所作所为，不知道是你认识上的错误呢还是你有意和国土资源部的文件精神相对抗，我无法下结论。但是，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现在还是要回单位去，而且还要把我这两天时间里看到的、听到的，向单位负责人汇报。至于单位负责人怎么来处理我所汇报的问题，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你一定会知道结果的。”
史有余听了这话，神色大变，也可以说有些恼羞成怒了，一下子从桌子后边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道：“黄河，你太不识抬举了吧！汇报不汇报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社会上，请你也为别人考虑考虑。”
黄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仍然很平静却也字字清晰地说道：“史书记，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组成这个社会的并非只有咱们两个人。而且我还知道，谁的手大也不遮天。更何况，咱们这里是黄河流过的地方，是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不可能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室外寒风飕飕，顺着黄河大堤刮过来的风还带着尖厉的呼啸，黄河说完了这句话，一头从那个弥漫着污浊气味的屋子里冲了出来，迎着寒风朝远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