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龚克亮老老实实地点着头回答。他依然带着十分疑惑的神情看着面前这位模样俊俏而面孔却又非常模糊的女书记,感到有点迷茫。他当然听出了这句不轻不重的话里的分量,也品出了这句话中让他感到坚硬的地方……于是,他稍微停了停,声音也放低了几个分贝,如实回答道:“是的,因为我听到的信息跟你刚才说的实在是两码子事,也就是说,我们知道的情况跟你刚才讲的,已经不是出入的问题了,而是完全相悖的答案,这让我无法相信。”
龚克亮的坦率使梁文秀感到意外,好像大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干部一样,他们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要么喜形于色,要么怒形于色,表里如一,内心世界从脸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从心底掠过一丝不安,毋庸讳言,这是这些同志的优点,可是,这也是这些同志的缺点。这些同志理所当然地会受到人们的尊重,但是,不可否认,他们也是最易受到伤害的群体。
梁文秀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心中掠过的那一丝不安收敛了起来,一如平常那样很沉稳地微笑着说道:“克亮你很坦诚,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当然,我给你说的也都是实话。不过,我要明确地告诉你,赞成不赞成宽河的那份申请报告和将来电厂的选址并没有根本的冲突。否定了你们共城市的申请报告并不是否定了共城市离煤矿近这个优势,同样,否定了宽河的申请报告也并不是否定了宽河地面宽阔的优势。明说吧,卫河市委、市政府就是考虑到你们这两地存在的优势,又集中了卫河市其他方面的长处,从卫河市以及更大范围内的利益考虑,才打了这份申请报告的。咱们平常常说,在其位,谋其政。卫河市委、市政府是尽量想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考虑得更全面一些。这就是卫河市政府打这份报告的目的。如果这份报告伤害了共城市的利益的话,还希望共城市,特别是龚市长能够理解。”
听了市委书记的这席话,龚克亮心中的疑虑并没有全部被解开,他点着头说:“如果是梁书记说的这样,共城市的人民会理解,我龚克亮当然也能够理解。但是,我们听到的却不是梁书记说的这样,所以我们才想不通了。”
“噢?”梁文秀似乎是习惯地轻轻“噢”了一声,很沉着很平静地问道,“那么,你们听到了些什么?为什么想不通?”
“我们听说要把这么一个电厂建在宽河。”龚克亮很坦白地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眼睛盯住梁文秀问道,“这我们当然想不通了。无论如何,电厂选址都不应该选到宽河。”龚克亮盯着梁文秀的眼睛又追问了一句:“梁书记,卫河市政府打的这份申请报告是不是真的要把电厂建在宽河?”
“是啊,”梁文秀一点也不回避地迎着龚克亮的目光,虽说声音不高但却字字清晰地说道,“卫河市政府的这份申请报告上是把电厂的地址选在了宽河,这是综合比较了很多条件后才确定的。当然,这只是咱们卫河市的意见,还要等上级领导批准才能实施。”梁文秀说完这句话,猛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也牢牢地盯住龚克亮,非常严肃地问道:“我就想不通了,这个电厂为什么就不能建在宽河呢?”
龚克亮既听到了梁文秀的回答,也听到了梁文秀的疑问,他感到失望,一种失落感瞬时笼罩住他。他没有回答梁文秀的问题,似乎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回答或者说根本就不屑回答。冷静了一下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似乎忘记了面前这位女人的身份,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说道:“听了梁书记讲的这番话,还有梁书记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我明白了很多我以前不明白的事情。不过,以前我虽然不明白这些事情,但是卫河市委、市政府对我们共城市的这份申请报告的意见和态度应该说是在意料之中,但却在情理之外的。”
“这话有意思。”梁文秀把目光重新收了回来,对着龚克亮笑了笑,问道,“既然是在意料之中,为什么却又说是在情理之外呢?平常不都是常说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吗?”
“是的,咱们平时常用的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龚克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可今天的情况不一样了,在共城市打这份报告之前,不,应该说是在卫河市委那次常委扩大会议后我被叫到你的办公室之后,我就料想到,共城市如果还要打这份申请报告的话,不管报告中的理由多么充分,不管其可行性多么优越,不管其可操作性又是多么强,都会是这样的结果,这是在意料之中的吧?”说到这里,龚克亮对着梁文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等梁文秀回答,便又接着说道:“至于说为什么在情理之外,梁书记,您想啊,这煤矿所在地是共城,这坑口电厂之所以叫坑口电厂,那是因为电厂建在坑口,也只有建在了坑口,才会在情理之中。如果建坑口电厂的这份报告由别的什么部门去打,特别是再要把这样的坑口电厂建到远离坑口两百多公里之外,梁书记,您能说这在情理之中吗?”
认真地听完龚克亮说的这席话,梁文秀也不得不点了点头,因为龚克亮说的都在理上,而且这些道理是无可辩驳的。然而,梁文秀却在点过头后又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也更加柔和了一些,轻轻说道:“克亮,如果我是你,或者说我是共城市的领导,我也会这样说的,你讲的这些道理毫无疑问都是对的,在其位谋其政啊。”
龚克亮确实掩饰不住自己心中的不满,轻轻地冷笑了一下,用一种不太尊重的口气说道:“梁书记说了这么半天,实际上就是告诉我,市委、市政府否决了共城市的申请报告,同意了宽河县的申请报告,至于说卫河市政府也打了一份什么报告,那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实在地说,这一招并不高明,是为了掩盖某些事实真相,而……总之,是十足地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这话实在是太尖刻了,那口气也实在太轻蔑了,还有从嘴角边荡开的那丝冷笑,以及从他身上无形之中洋溢出来的那股与生俱来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压人气势,都让梁文秀这个很有内涵的女人无法容忍。终于,她生气了,从两只好看的丹凤眼里冒出一缕灼灼的火苗,然而,她似乎又有所觉察,连忙眨了眨眼,挡住了那缕让人害怕的光芒,但却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气愤,提高了声音,呵斥道:“克亮,你说这话可就有失公允了,为什么卫河市打报告建议把电厂建在宽河就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呢?如果卫河市打的报告里建议把电厂建在共城市就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克亮,共城市是卫河市管辖的区域,难道宽河就不是卫河市管辖的区域?这未免也太霸道了点吧!卫河市否定了你们两家的报告,为什么不能从你们这两家中选一处建设电厂呢?这种认识难道你不觉得狭隘吗?是不是失之偏颇、以偏概全?一个领导干部,这样对待……”
梁文秀下边的话并没有说完,“这样对待”的后边是什么?是“你的上级领导”还是“你的上级组织”,抑或是“你的同志”而且特别还是“一位女同志”?合适吗?当然,或许这些都不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龚克亮这位浑身上下还在往外冒着火气的男子汉。
其实,说完了那段话后,龚克亮就有了感觉,他感到这段话过分尖刻了,有失厚道。虽说面对的是卫河市的“一号”,可她毕竟是个女性。是女性你就得多几分宽容,哪怕她是你的顶头上司,哪怕你对她不满,甚至是满肚子的意见,你都得宽容大度,谁让你是男人,是男子汉就应该有包容世界的胸怀。迎着梁文秀的目光,他把自己的抵触情绪收敛了一些,那颗刚才还高昂着的头颅很不情愿地低了下来。
一瞬间屋子里很静。
见龚克亮没有再反驳、再争辩什么,而是低下头来没有说话,梁文秀仿佛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严厉了。能让一个浑身充满阳刚之气的彪形大汉低下头来,这话该多有分量。是啊,响鼓何用重槌?
沉默了片刻,梁文秀把口气缓和了下来,刚才绷紧的脸上又现出了笑容,尽量把话变得平和一些,轻轻说道:“克亮,刚才我的话说得可能有些重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我也是着急不是?如果把你放在卫河市政府,如果把你放在我的这个位置上……”梁文秀说到这里,拿起一根指示杆,指着龚克亮的那只沙盘,笑着说道,“克亮,你来看,这里是太行山,共城在这儿,出共城市再往前走十五公里,对,仅仅只要走十五公里就到了卫东县和河津县,再往前……”梁文秀笑着对龚克亮说道:“你这个沙盘小了。”突然,她两手握着指示杆,放在高挺的胸前,想了想,好像是灵机一动,又好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很高兴又很天真地对龚克亮问道:“克亮,你已经来共城好几个月了,我考考你,你知道共城北边的那座山头叫什么吗?”
“嗯?”龚克亮突然一愣,看着梁文秀有点不知所措,正在指着沙盘谈着话,怎么猛地一下说到了共城的北边?这位女书记的思维还真是如电闪雷鸣一般,跑得还真是迅速。他连忙把注意力从沙盘上移了出来,想了想梁文秀提出的问题,带着强烈的疑问,抬起头来,朝外望了望,不敢肯定,却笑着问道,“梁书记说的是……是韭山吗?”他不敢肯定,因为这问题太简单了,太小儿科了,所以用的是设问的口气,而且带着莫名其妙的疑问。
“对,就是韭山嘛。”梁文秀高兴地肯定着,但紧接着又问,“汽车可以直开到山下吧?”
“是的。”龚克亮仍然莫名其妙地回答道,“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山下,山下还有个停车场。”
梁文秀非常兴奋地把指示杆往地上一放,笑得很灿烂、很妩媚地对龚克亮说道:“难得今天有时间,克亮同志,咱们去爬爬韭山如何?”
“现在?”龚克亮一怔,更是不知道梁文秀想什么。
“现在!”梁文秀看着龚克亮,兴致勃勃地肯定着。
“你这是……”龚克亮打量着梁文秀,虽说衣服穿得还算利索,但却穿着一双半高跟的女式皮鞋,便笑着说道,“书记,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并没有爬山的准备。”
“难道不能临时发生变化?”梁文秀笑着回答说,“很多事情未必都是原先就有计划的,灵机一动的事情不是也很多吗?走吧,去领略领略祖国河山的壮丽也是一大快事,对不对?”
“可是,中午就赶不回来吃饭了。”龚克亮没有思想准备。
“还是军人呢。”梁文秀用开玩笑的口气对龚克亮说道:“你怎么也会婆婆妈妈的?到街上买上几块面包、几根火腿肠,再拿上几瓶矿泉水,不就把啥问题都解决了?”
想了想,也是。龚克亮不再说什么了,喊来秘书赶快去办这些事。刚把这件事安排了,他又迟疑了,脸色迷惘。
正要起身的梁文秀见状,又问:“怎么了?”
龚克亮看着梁文秀回答道:“老耿和新凤他们正在赶过来呢,咱们这一走,他们不就扑空了?”
梁文秀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给办公室说一声,回来后让他们等着,今天我是来跟你说话的。”说完还看了龚克亮一眼,当然,那意思是说,他们两个见着了就见着了,见不着也无所谓。
龚克亮见梁文秀是一心要爬山,便也只好跟随。于是,两辆小汽车驶出了市政府的大门,穿过共城市的中心大道,直奔韭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