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司令郑万山这一阵子心里或者说是胸口一直觉得堵得慌。有多长时间了?说不准确。半个月,还是二十天?回答不上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种心里或者说胸口的发堵是心理方面的,不是身体器官上的毛病。其实他这毛病在家里时是不存在的,在家时,每天陀螺照抽,带着红色缨穗的长鞭在那平整的运动场上空照样响得那样有力,响得那样有节奏。每天的回忆录照样写得是那样顺畅,那写字台后放着的那把皮椅好像是把魔椅一样,只要一坐到上边,就文思泉涌,几十年前经过的那些事情就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犹如电影镜头一般,那样生动那样鲜活地一幕幕从眼前闪过,虽说写起来吃力,可怎么说也不是心里添堵或胸口添堵。他说他心里或者说胸口堵得慌是郑欣怡带着他去外边玩了一次回来后的事。
那天一大早,按照原先就商定好的,郑欣怡拉着郑万山到一百三十多公里外的一个客家居住的集镇去赶庙会。老司令很早就听说过,这个集镇的庙会很有特色。据说是两千多年前一支林姓的家族不堪中原某地官家的迫害,多次迁徙,最后才在这里定居下来。他们居住的房子不但保留了当时中原的特点,而且还按照周文王易经中八卦的方位来统一规划、统一建筑,若干年后,随着人口的繁衍,一座很有文化品位的集镇就在不经意间不知不觉地诞生了。不仅仅是建筑很有特点,就连这里居民们的风俗习惯也全都按照过去中原地区的特点保持和发展了起来,除了舞狮、玩龙、拔河这些大型的娱乐活动没有什么改变外,就连一些民间艺人的手艺,什么剪纸、刺绣、绣荷包等,也都和中原地区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听说庙会上还有泥玩、面人……这些不多见的艺人也要来凑热闹,甚至听说运动场上还有跳绳、抽陀螺的比赛,郑欣怡就极力鼓动老司令去看看,即便不能一饱眼福,至少也走出去活动活动,对身体是很有益处的。这是郑欣怡的一片孝心,老司令当然心领。于是,父女俩就兴致勃勃地去赶庙会了。
宝马就是宝马,性能的确好,车速快也平稳,而且公路也修得好,宽阔平坦,再加上老司令和郑欣怡他们出门又早,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他们赶到时庙会也才刚刚开始。一上午父女俩该看的都看到了,该买的小东小西也都买到了。这个集镇上还有那些中原才有的风味小吃,像油茶、炒凉粉,像豆沫、壮馍,像扁粉菜、浆面条……真是让居住在别墅里的老司令眼花缭乱、胃口大开。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父女俩把减肥忘了个一干二净,不但吃了个腰圆肚凸,而且还把能捎能带的采购了不少。中午过后,老司令精神抖擞,庙会上已无吸引人的地方,他让郑欣怡把车开到了另一条路上,拐个弯再回家。他说,那条路的旁边是一片海滩,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期,还在将军下连当兵时,他所在的团队曾在那里修筑过防御工事。那个时候部队生活非常艰苦,虽说不是战争年代,却也有很多难忘的事情。老司令想故地重游。
午后下了一阵小雨,比不上高速公路宽阔平坦的海岸公路被雨水一冲洗倒也干净清洁,无尘的略微带着一点咸味和腥味的海风吹过,凉凉的潮潮的,令人很是惬意,老司令难得这么优哉游哉。海岸在这儿拐了个弯,本来应该是面朝东的海岸线,因了这个并不大的半岛而使得这一湾的海水碧波荡漾,浪花似雪,海鸥飞舞,涛声拍岸。在不远的那个制高点上,高高地耸立着一座面向万顷大海的灯塔,那雪白结实的雄姿佐以那海岸上已经成长起来的松柏树的绿荫,以及在那绿荫的掩盖下影影绰绰显露的早年构筑的工事,使得这里的景色真是如诗如画。当然,当年下连当兵并在这里筑过工事的老司令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他的看法和他的感受肯定会有别于他人的。
郑欣怡从老司令平素的话语中知道老爸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曾经下连当过兵,而且那期间在海边构筑过防御工事,但是具体在哪一块,她也说不出来。
雨过天晴,刚才还阴沉沉的乌云被海风吹散了,已经偏西的太阳又斜挂在空中,射出金色的光芒,天空更蓝,大海更碧,成群的海鸥更多情地翱翔鸣叫,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从车上下来的老司令和郑欣怡却亲眼目睹了和这美好景色极不协调的一幕。
海岸公路的一个岔路口,有一位身着军装的卫兵在那站岗,挡住了通往那些防御工事和海岸灯塔的道路,在那卫兵的身后,一块白色的标志牌上,鲜红的红漆醒目地书写着:军事禁区拒绝游览。卫兵胸前挎着冲锋枪,威武庄严地在那里站着,一群男女青年围在他身边高一声、低一声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老司令和郑欣怡走过去后才明白,原来,那群青年男女是一个西方什么国家的商贸代表团,在商贸谈判空闲时,由当地的一个青年翻译陪同着来这里游览,而且执意要到卫兵警戒的这块军事禁区里去,被这卫兵严词拒绝了。这群青年男女生气了,也不甘心,正在和卫兵理论着。
老司令和郑欣怡听得清清楚楚,首先是那位陪同的翻译对卫兵说道:“这是来咱们这里洽谈投资的A国代表团。”他指着卫兵身后那段海岸线说道,“很想到那边去游览游览,能不能通融通融?”
那卫兵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行!”
一位年纪稍长,身体也有点胖的人走过去对卫兵说道:“我是这个县的副县长,这次A国代表团来咱们县洽谈投资的项目额度不算小,想到那边去看看,就让他们去看看好了。”
那卫兵对着自称副县长的人笑了笑,这大概算是尊重吧,但是却仍然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不行!”
那A国代表团的几个青年男女大概耐不住了,指着卫兵身旁那块标志牌上的英文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些什么,又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地笑了一通,甚至指着卫兵议论着什么。
在那个翻译对着那位副县长翻译那些外国男女的议论时,经常参加国际商贸谈判而且专门进修过英语的郑欣怡也在给老司令当翻译,她告诉老司令说,那几个A国男女在嘲笑那个卫兵,说他是个没有文化、没有科技知识、愚昧的傻大兵,只知道在这里傻站,警卫一处没有科技含量的废旧防御工事。他们还说,A国是科技大国,他们有无数的情报卫星在天上飞着,那仪器先进得能把太平洋最深处海藻的繁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还说,这个世界上,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更不要说这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时构筑的防御工事了。
老司令听了郑欣怡这么一通翻译,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他正要有所表示,却见那位听了翻译后的副县长走到了卫兵跟前,大声地斥责起卫兵来:“你真是个傻大兵,你光知道在这里傻站,你知道他们可是来自A国?A国,科技多发达!他们的科技卫星满天飞,他们的科技,能把地球下边几公里的地方有什么矿藏都勘探出来,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军事秘密可言。你还是识相一点吧,让他们到那边看看,别让他们再笑话你们当兵的愚昧。”
那几个A国的青年也走上前去,指着那个卫兵,叽里咕噜地胡呲了一番后,大笑了起来。
老司令非常生气,正要去说些什么,却听见那位卫兵用流利纯熟的英语义正词严地说了一番话,这让老司令、郑欣怡还有那位副县长和翻译都怔住了,特别是那几个A国的青年男女更是目瞪口呆。
郑欣怡激动地把那位卫兵说的话翻译给老司令。她说,那位卫兵是这样说的:“A国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你们A国的科学技术是发达,你们的情报卫星可以在空中肆无忌惮地窥测世界各地的有关资料,但是,这并不表明这世界就是你们的,这也不表明世界已进入世界大同,国与国之间无国界,你们可以随便出来进去。是的,我们国家是还落后,我们国家的科学技术是没有你们发达,但是,发达的科学技术并不是霸权主义的通行证,它不可以无视一个主权国家根据自己国家的情况做出的任何规定。我是一个傻大兵,不过,我知道我应该忠实地捍卫我的祖国所做出的规定。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你们——我的同胞,请你们离开,这是军事管辖区。请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惊讶地却又很有几分敬佩地听完卫兵用英语很郑重且很流利又很义正词严地说完这番话后,那群青年男女耸着肩膀摇着头,很无奈、很尴尬地悻悻然走了。
把这一幕生动的活报剧都看在眼里的老司令,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那样平静,然而心里却像面前的大海一样,波浪翻卷,起伏难平。他先是注视着那个面对大海威武挺立的卫兵,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尊敬,还有一位老兵对年轻的后来者的喜爱。看到那帮青年男女坐上汽车走远了,老司令径直朝那卫兵走过去,郑欣怡连忙也跟在身后。
郑万山来到离那位卫兵三米远的地方,立正站好,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很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那位卫兵因为持枪,也很标准地“咔”地一下打了个立正,算是答礼。然后两眼炯炯地看着面前的老司令,分明在问:“您有什么事吗?”
老司令抬手阻止郑欣怡的介绍,笑着对那卫兵自报家门道:“我是一个老兵,前面那几个防御工事就是我和我的战友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浇筑起来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两只眼睛看着卫兵,似有所待。
那位卫兵笑了,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笑纹一闪即逝,看着老司令,他问道:“您该不会也要求到那边去吧?”他不等老司令回答,便又说道,“对不起,老兵,即使您曾经在这里构筑过工事,但我现在也一样不能允许您过去。请您不要问为什么,也请您谅解。”
“不,我不是要求到那里边去。”老司令还站立在原来离卫兵三米开外的地方没动,只是脸上浮现出非常和蔼的笑容,是那种只有上了年龄才有的很慈祥的笑容,亲切地说道,“我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
“三言两语还可以,”那卫兵很直接地回答道,“时间长了不行。因为我正在执勤,卫兵的职责不允许。”
“我明白。”老司令笑着赞同道,“我也当过卫兵,卫兵条例以及卫兵的职责我还没有忘记。”
那卫兵笑了,两只眼睛盯住老司令,等着老司令发问。
老司令大概是已经把问题考虑好了,问道:“你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口语,而且你的话说得很得体。我想,你一定是位有学历的军人,如果我的猜测不错的话,请问,参军前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老兵,首先应该说,你猜错了。”那卫兵很郑重地回答道,“我是先入伍,然后才到学校去就读的。英语以及我所说的那些话,都是我在学校里学到的。我想,我们学校任何一位同学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学历在起作用?”
“嗯,有道理。”老司令想了想,很是赞成。接着又问道,“你为什么要用英语说那番话呢?”
“用英语来说这番话不仅仅涉及我个人的尊严,同时也涉及咱们整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甚至咱们国家的尊严。”那个卫兵很激动地回答道,“我是一个卫兵,我是代表着整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士兵在执勤,在执行捍卫神圣祖国的职责,哪怕我的祖国在某些地方还落后,但是,在这些地方所体现出来的,是我们国家的主权,而这种主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是需要我们军人用生命和鲜血去捍卫的。捍卫她,不是傻,而是忠诚。因为你捍卫的是国家的尊严,是军人的尊严,当然也包括你自己的尊严。是的,我本来可以用国语来说这番话,让那个翻译翻译给A国的那些人,但是,我信不过他,他那个奴颜媚骨、没有脊梁的样子我看不惯,所以,我才用英语回答了他们。我想,‘傻大兵’这样的称呼不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
“好!”老司令发自肺腑地赞扬起来,并且再一次两腿并拢举起右手,标准地给那个卫兵敬了一个礼,由衷地说道,“请再一次接受一个老兵的致敬。为主权,为尊严!”放下手后,他又说道:“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那个卫兵也双腿并拢,打了一个立正,很带有几分自豪感地大声回答道:“报告老兵,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技学院××届毕业生,现正在部队进行军事素质训练。”
那天回到家里后,老司令郑万山既为我军能有像卫兵这样的后来者感到高兴,同时,也为改革开放和招商引资而出现的一些问题感到堵心。虽说这只是一些工作中的失误,但涉及尊严的问题,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一提的问题。世人常说,人一上年纪,思想和情绪往往容易偏执,老司令这几天就陷入了这么一个境地,不管在他那块场地上摇动着红缨皮鞭抽陀螺也好,还是坐在他那张硕大的写字台前写回忆录也罢,那个年轻翻译的媚笑,还有那个胖胖的副县长对卫兵的盛气凌人而对A国代表团那几个青年男女的奴颜婢膝,都一直在老司令眼前晃动,挥不去,赶不走,堵得老司令不胜其烦,甚至闹得老司令寝食难安。这可急坏了郑欣怡,她连忙给郎忠杰打电话,让夫君来开导开导老父亲。
这天,郎忠杰来看老司令,晚饭后坐在客厅聊天。他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告诉老司令说,煤化工的研制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也就是说,把煤这种固体燃料变成液体燃料的攻坚战进入了吹冲锋号的最后阶段。郎忠杰说这段话的时候,既是兴奋的,也是焦虑的。他用一个市场经济的企业家口吻说道:“迈过这道门槛,煤炭的价值可以提高几倍甚至十几倍,而且,国际上对石油的依赖就会大大缓解。它对环境的污染指数将会比煤炭燃烧时对环境污染的指数降低百分之六十甚至到百分之七十。现在虽然还不敢说这项技术就是世界最先进的,但至少可以肯定地说,它在世界上绝对处于领先水平,特别应该强调的是,它是咱们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自己创造的,它的知识产权完完全全属于咱们中国,这一点,咱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的面前都无比自豪,都胸挺腰直。”
这种听后让人信心增长、扬眉吐气的话是老司令平素最喜欢听的,当然,现在也不是老司令不喜欢听这话了,他现在正被一种情绪所笼罩,或者说他的情绪相比之下较为平静。他听出了郎忠杰这番话后的内容,微微一笑,很平静地问道:“忠杰,你是不是在报喜不报忧呀!我怎么没有听到你说的冲锋号吹响后咱们的人是不是冲上了那个山头呢?你说迈过这道门槛以后如何如何,那么,是不是说这道门槛还没有迈过?也就是说,冲锋号现在还在吹着,而那座山头却还没有被攻下。是不是这回事?”
被老司令一语道破,郎忠杰有点尴尬,他不好意思地喝了一口茶,没有说话,却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郎忠杰点头承认了,郑万山虽说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却把手中正在端着的茶杯放到茶几上,表情虽说还是那样平静,然而话里却增加了分量,他说:“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冲锋号已经吹响了,部队已经发起了冲锋,战士们正冒着枪林弹雨浴血奋战,你这个指挥员怎么从战场上回来了呢,该不是当逃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