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情被物欲深埋，当真情总是在现实的沙滩上搁浅，这一类的爱情神话，真情世界，是一份营养丰富、精心炮制的汤，喝上一口，能够让心灵暂解饥渴，能够解一解总是好的。
八、栀子花和瓦尔登湖
栀子花，我是种在六楼的露台上的，今年开得特别的好，从花季开始，就一直开着不断。梅雨到了，栀子花也大都谢了，花香也渐渐淡去，甚至不大被记起了。
今天，上去为我的文竹换盆子，不禁吃了一惊，不太大的直株上，坠了有七八朵含苞待放的花，雨很大，叶子在雨中青翠的揉得出绿来，花儿洁白清纯，饱蘸雨珠，像邻家刚长成的少女般清新可爱。
忍不住摘了两朵，在雨中细嗅，香味浓郁，直钻心肺，硬生生把一个初夏未曾亲近的遗憾一次补了个够，带回家以后，放在养石头的浅瓷盅里，石头，是从长江边的关门洲上带回家的，用它养过水仙，不舍得扔，有很多东西，是很容易和人结缘的，与物结缘，有时比与人结缘更能够长久。橙黄暗灰的石头，洁白清雅的花，心里好一阵悸动，美，从来是可遇不可求。
六年了，是第一次，在自家的露台上收获到如此美丽的栀子花，复瓣又浓香。往年它也开花，那花又小又营养不良的样子，还没太盛开，不久就开始凋谢了，像今年这样一直努力开花，且开得这么好，还真是奇迹。
忽然觉得这花是会说话的，至少，我听懂了。春天的时候，曾经想到它每年开不好花，动过念头要砍掉它，重新移植一棵，那天，我拿了一把从婆婆家找到的长锹，对着它的根部，猛砍下去，花株几乎被我砍掉一大半，那些上面长了白色虫子的花枝我也给削掉了，我能够感受到自锹底传上来的花树的震颤，和它为了对抗我的长锹时来自生命内在的力量。我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保留了两三个花株。
它如此努力地开花，难道是要请我给它生的权利和尊重？
看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是海子在山海关卧轨时身边所带的四本书之一，海子未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梭罗却能够独自带着一柄长斧，砍斫松枝，在瓦尔登湖畔盖了一所小屋，离群索居，他在林间开垦了一块土地，种土豆、蚕豆等农作物，劳动的间歇，他读书、写作、思考。瓦尔登湖就在身边陪伴着他，这里远离尘世，没有纷争，自然界里万物在按照自己的节律自由自在地生长、繁衍。鸟儿在林间啁啾，鱼儿在湖中潜底。远山吹来清新的风，旷野飘来阵阵花香，湖水拍岸，激起层层涟漪，天空瓦蓝，湖水碧绿。
他希望他的生活“简单些，再简单些”。他说：“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他用他的笔记录自然的一切，唯独没有尘世与纷扰。他让孤独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看到《瓦尔登湖》之后陷入了狂热与深思，野狐、黑山雀和红松鼠都是他的朋友，他与湖心灵相偎，湖安抚着他的浮躁，让他安静下来，让他感觉到生命在这里，得到了自己最大的尊重，他说：“它是大地的眼眸，凝望着它时，可以透视自己的天性。”
人人都需要这样的瓦尔登湖，独对性灵，独享生命的丰盈与真意，我们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梭罗的智慧，尊重我们的生命呢？梭罗说：“你必须活在当下，乘着每一个波浪前行，在每一刻找到你的永恒。傻瓜站在他们的机会之岛上寻找另一片陆地。没有别的陆地，除了这一生，没有别的生命。”
我的栀子花是懂的，它一定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来努力开花，来告诉我它对生命的尊重和珍惜。我们却把生命耗在无休止地追寻欲望的途中，却忘了去探究我们内心深处真正的需求。
让我们有一颗简单的平常心，倾听来自生命深处的呼唤，是栀子花就努力地开花，我们呼吸、喝水、微笑和蓄上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
八、黄月亮，她的孤独
张爱玲的小说适合在秋天看，那一点苍凉的底色从书页里泛上来，便会晕染在季节的薄凉里，在心间投下或浓或淡的阴影，那时候，也许更能够贴近她的心境。看《小团圆》却是在春季，春季的热闹和生机似乎冲淡了许多悲凉。
幸好，《小团圆》的开头是月亮，月亮让捧读的心一下子浸入了无边的凉意。那是她三十岁生日那夜，“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三十岁是女人最丰饶的年龄，在她，却是晚唐的心境，嫌它太多，沉重如墓碑。这样的月下该有多少别人无法体会的沧桑况味。
回望张爱玲的那些文字，她很多次写到了月亮，尽管每次的月亮出现的时间、地点、情境会改变，但那月亮却一律是清冷的，寂寞的，她的月亮，容易让人的心头漫过一片荒凉和凄伤。淡淡的，横在那里，如远山的雾霭。
在《牛》里，她说：“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熏得迷迷蒙蒙，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禄兴娘子一再地失去，黄黄的月亮里苍凉卑琐的命运便如夏日手心里捉到的萤火虫，生命的那点微光在放手之后就会渐渐轻了去，轻了去，只剩下了无数说不出的悲凉和寂寞堵在心头。
那个时候，张爱玲也在失去，日子也像黄月亮般单薄贫瘠。母亲离婚后，她看母亲，不再是亲人，慢慢地就有了心理上的距离，母亲为她付出的她都想还，因为她是判给了父亲的，母亲对她再无责任，所以，她告诉姑姑：“二婶的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的。”她后来还是还了，二两金，为了还母亲这二两金，她欠下了胡兰成的，而欠了胡兰成的，她也还。她和谁都有着距离，这距离，是失去造成的，对于失去的东西，她把它们拒绝在自己之外。任心里一点一点黯淡，也再不愿意拿失去的来为自己取暖。也许，这是她性格中的倔强，亦或是卑微渺小的自我的一种强撑着的自尊。
这样的黄月亮在她的小说里一再出现，在《十八春》里也有：“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她写：“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是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这黄月亮，是她的心境。她无力挽回失去的一切，家族的败落，家庭的离散，她的心是渐渐地荒凉了，她心里缺少一种叫做温暖和依靠的东西，生活过早地让她知道了一种无情，她知道自己的渺小和无助，只有远离一切，退到只有自己的世界里，和每个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一个不会被伤害到的距离，她以为那是安全的，但是，她自己却从此坠入无边的孤独里。
事实是，她付出的少，她得到的更少，她孤独，却故意昂着头，像她照片里的那样，显出一种傲气。但我觉得那更是一种贵族之气，她系出名门，她的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即使，到了人生落魄的时候，也会显出贵族的不屈不就。渗入到骨子里，便成为她自己的气质，乃至灵魂。
如果不是藉此自慰，她岂不更悲哀？她从她父亲那里逃出来，虽然是投靠了母亲和姑姑，但母亲对她是没有责任的，姑姑那里，也只是她的暂时的借居地，时时给她寄人篱下的感觉，尤其是她生伤寒病的时候，母亲对她说的话：“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人只能让你自生自灭。”本来母亲这样说几句，做女儿的是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的。可是她终于知道，母亲那时候爱上了帮她看病的医生，而那个德国医生却对她有好感，难免引起母亲的怨恨。就这一回的嫌隙，本不足以葬送掉母女亲情的。但在她，本来就有距离的母亲离她更远了，连陌生人都不如，她唯一欠母亲的除了二两金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人世间的情分了，到母亲去世想见她一面，她也不去，竟生生成了路人。亲情在她的心里，竟然是灰烬。
她却觉得“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她对母亲的爱走到了尽头，半分的爱也没有了。女儿对母亲的爱会枯竭，在我们是不可思议的，母亲再怎么不对，终究是血亲啊，母亲终是没让她还钱，她心里明白，那是母亲想留一点感情在她这里。但是，她心里却想的是“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即使母亲不拿她还给她的钱，她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存在。她让自己变得如此冷漠，她的心真的坚硬如铁？
母亲死后，拍卖行寄来的一张清单，她还是会对着清单上的一对玉瓶，抱怨上一代对他们像是防贼，因她从未见过这对玉瓶。我不是她，我无法理解这种固执和冷漠。但是相信，她的心不是一天冷下来的，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冷到再也没有温度，其实最受伤害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她受了多重的伤害，只有她自己知道。
等到她遇到之雍，爱上之雍，她才会为想到之雍在别人那里寄人篱下而梦见在面包上抹果酱，带给之雍，这是一种给予，给予别人一种俗世的温暖，原来她并不是不会，可能是母亲伤她的地方太多了。母亲做得都有道理，她不想裁决对错，只是，对她来说，她触摸不到母亲的温度。
母亲为她做过的许多，她竟然会到再不动容的地步，只一味地计较她自己的失去，非要固执地在自己和母亲之间划出一道银河，老死不相往来。
她的爱情，也是千疮百孔的，她原是拿自己的生命来爱之雍，但她最终知道之雍不会满足于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小康等人，还会有其他人，她不是他的唯一。这也没什么，她自小就看惯了男人的三妻四妾，也见识过母亲的朝三暮四，她只是敏感地觉得在之雍的生命里，她轻飘飘的没有了分量。两夫妻见面，居然连手都没握过。之雍在乡下避难，她去看他，她忽然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奇窘，她就知道，他已经不爱她了。但他也不愿意放弃她。
也许，对于自己所爱的人，留在他的身边固然好，如果，对方不再爱了，她不想成为他情感上的任何负累，如果，他仍然爱她，她不会去计较大美二美三美的。正因为不爱了，她要保留爱的尊严，她的贵族气质让她宁愿抱残守缺，也不委屈迁就。她离开了，爱又怎样，爱不是相守。她的爱在她的心里生息着，别人看不见，如她所做的梦，梦里之雍把她往小木屋里拉，她忽然羞涩起来。羞涩是因为她还爱着，但她愿意孤独地爱着。
她说：“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有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在她，是和禄兴娘子一样的不断失去，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生命便成了乱坟堆上开着的浅紫色的喇叭花和摇曳的狗尾巴草。以往，她见佛杀佛，将别人刺得体无完肤。这次，她刺向她自己，更无情，把自己的自私、寂寞、愚蠢和固执全都摆出来，还你一个真实的张爱玲。错了也好，对了也好，那就是张爱玲，仿佛就是我们的身边的某个朋友，乖癖多多，惹你恨的牙痒痒的，人性的弱点都摆在那里，任你评说。
从前，看张爱玲是仰视，看完《小团圆》，反觉得一份亲近和怜惜。她和她的黄月亮一样，孤独，凄寒又单薄。
九、红尘，任其滚滚
忽然，想一个人，再看看《滚滚红尘》，一部在年少的时候没大看懂的影片。
那时候，我是涉世之初，而红尘在三毛的眼中已深不可测。她有着深深的生存无力之感。红尘于她，是心碎了一千遍，忍心最后的恋恋回眸。
《滚滚红尘》之后，三毛走了，像谜一样，使得曾经迷恋她的故事的我很久都无法释然，使得这影片在我的心底像是她最后悲情的告别，我一直想读懂她的忧郁她的悲哀。我一直想再看看它。年少的那一次观看，所留下的全部印象不过是拥挤的人流，纷乱的逃难，两个最终失散的恋人，和一首悲情的主题曲。
再看的时候，竟然隔了十多年，三毛早已不在红尘，而我，正隔着红尘与她对视，红尘被说得太俗太滥，然而昨日是滚滚，今时依旧滚滚，没有改变。
三毛和荷西，张爱玲和胡兰成，林青霞和秦汉，竟然都是韶华和能才，都是源自红尘不经意的情缘，数十载之后，终是谁都没有逃得掉“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荷西沉入了爱琴海漆黑的海底，胡兰成也早已经放开了张爱玲的手，林青霞和秦汉，风风雨雨，爱恨纠缠，到底是没能相守。
韶华虽然出身不俗，但母亲早逝，父亲把一辈子没能和所爱的女人厮守的怒全都发泄在她的身上，她尝尽了冷漠，但她是个才华横溢，却又美丽感性的女人，偏又生在动乱的年代，她渴望有人爱她，懂她，呵护她。于是，她遇到了章能才，一个无法把握自己命运，性格有些懦弱，只知随波逐流的男人，他是真心爱她，还是使了男人的一点小伎俩，恐怕起初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然而，她不问政治，不管他是汉奸，她一旦爱上了他，便只知他是她的男人，她的身跟着她的心一起都给了他，从此，红尘几度，悲欢离合，起落浮沉，她只爱他，即使她知道他跟房东女人不清不白，听到他对房东女人也说那句“小傻瓜”，在大雨中绝然离去，她仍然对月凤说：心都被狗吃了，可是，我还是爱他。仍然爱他。
韶华易逝，乱世更乱，爱，却一直未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