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迟迟疑疑地朝楼上走去,迎面撞上了阿妈。阿妈指了指楼梯,阿喜知道阿妈不想让她听大人讲话。阿喜顺着阿妈手指的方向上了楼,却又没有完全上楼。阿喜在楼梯口铺了块手绢坐了下来,两只耳朵却像风地里的兔子,支楞得尖尖的。
阿元的声音很低沉,阿喜隐隐听见一句“我家”。阿妈的声音尖,阿喜就听得真切些。
“……五代以前,也有中举做官的……黄家……不做小……”
阿元鸡公似的笑了起来,嗓音就大了起来。
“皇上的龙椅都坐不稳了,还说什么举人。我指了明路给你,走不走由你。再说金山隔紫禁城千里万里,就是皇上亲自赶过来,怕也救不得你这一刻的急。”
阿妈没回话,阿喜只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叽呱声响——是阿妈把那只莱克亨母鸡扔到了路上。
“下个月这个时候,我问你男人取钱。你找会馆问问,人不给银子也不还,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五百洋元,短一个毫子,我拆了你祖宗灵牌。”
阿元忿忿地走了。
阿妈咚的一声瘫倒在地上。天塌下来了,把阿妈压成了一片肉饼。
阿喜赶紧下来扶阿妈,却被阿妈一把搡开:“逼死你老母了。明年清明你就来给我扫墓吧,反正是死,早死早托生。”
阿妈这回哭出了声音。
阿喜也想哭,可是阿喜却哭不得。家里这场飞来横祸,都是她阿喜带来的。阿妈哭,是抱怨命。阿喜哭,是抱怨阿妈。所以阿喜哭不得。阿喜把眼泪忍了又忍,阿喜的脑门忍出了一个包。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一句话,压在一家人头顶上的那爿天就开了。可是她不能说。她宁愿被天压死,也不能被那句话压死。
那句话是:“要不,我就去阿元家做小吧。”
天刚刚亮,阿妈就把阿文阿武两个轰起来剃头。
阿文阿武是阿喜的两个阿弟,子字辈,大名叫黄子文、黄子武。
先剃阿武。
阿妈找了一件阿爸穿旧了的褂子,反过来围在阿武身上,绕着脖子打了个结。阿武才六岁,坐不住,两只脚在凳子上踢来蹬去的。阿妈把手指勾成个菱角,在阿武脑壳上敲了一记,说你再动我剪了你耳朵。
阿妈剃头,是为两件事。一是去阿昌叔家喝满月酒,二是阿文阿武明天要去拜先生。这两件事中,第二件事才是最紧要的,第一件事不过是给第二件事做个陪衬罢了。片打东街上新近来了一位开平老先生,在家教授学生。其实阿文阿武都已经上了番佬(洋人)的学堂,可是阿妈信不过番佬的学堂。番佬的学堂不教墨笔字也不教算盘,不会这两样还算什么学堂呢?所以明天起,一周三次,阿文阿武下午三点一刻从番佬的学堂放学之后,就要上先生家里听先生讲课。先生一个月收好几个洋元,阿妈舍得。
阿妈不仅给阿文阿武剃头,阿妈还给阿文阿武做了新衣。阿妈做的新衣是两件对襟蓝细布大褂,袖口很长,卷了两卷正好落在腕上。阿爸原先是叫阿妈做两套西式衬衫的,说在金山上学堂就要学金山男仔的打扮,阿妈不肯。阿妈说去番佬的学堂就穿番佬的衣裳,拜唐人(中国人)先生就该穿唐人的衣装。阿爸拧不过阿妈,就随了她。
阿妈不仅给阿文阿武做了唐人的衣装,阿妈还要给阿文阿武剃一个唐人的头。阿妈把阿武周遭的头发都剃了,剃出青青的一个卵蛋,只留出脑门前的一绺——那是乡里过年时男仔的发式。
阿文在旁边看着,对阿武说:“Youlookreallyfunny”
阿妈用剃头剪子指了指阿文,说在家说人话。
阿喜正提着扫帚扫地上的头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对阿武说不要紧,过两天就长好了。
阿文吃了一惊,说阿姐你听得懂英文?
阿喜偷偷看了一眼阿妈,见阿妈脸色还算平和,才说有个天主教的嬷嬷在上河村办了个学堂,听一堂课送一碗粥吃。我跟隔壁的阿云去过几回,少少学了几句英文。
阿武剃完头,轮到阿文。阿喜端了一盆水,给阿武洗头。水有些凉,阿武咝咝地抽着气。阿喜问番佬的学堂好吗?阿武的脸泡在水里,说不得话,头却在阿喜手里动了一动——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阿喜又问番佬的学堂里有女仔吗?阿武的头在水里又动了一动,这回阿喜看出来了,是点头。
这时后屋有一阵丝弦响了起来,是房客起床了。今天是周日,房客都不上工。房客不上工的时候,只有两样消遣,不是围了一桌打麻将,便是胡乱地奏个曲子取乐。肥仔从家里带出了一把胡琴,琴弦调得不怎么准,拉起来吱呜吱呜地割着人耳朵。四眼佬有一杆竹笙,吹得还在调子上,就把胡琴给压住了些。老蔫茄什么都不会,只会拿把尺子在床沿上敲着节拍。虾球捏着鼻子咿咿地学着女声,唱的是悲悲切切的嫁女调。
阿妈给唱得酸了牙,就努努嘴对阿喜说你把东西端上来。阿喜知道是吃早饭的时辰了,就去厨房搬出凳子,拿了七副碗碟筷子,舀了七碗粥,在各人的碟子里放了两块发糕、一个鸡蛋。咸菜是昨天吃剩的,阿喜从坛子里又夹了些出来添在上头,就算是一餐了——房客住在家里,也包在家里吃。
阿喜把桌子都摆置完了,又从锅里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右手边的一个碗里。那是四眼佬的座位。四眼佬刚刚得过寒热症,身子还虚,阿妈叮嘱多给一个鸡蛋。六个房客里,阿妈只看得上四眼佬。阿妈不许阿喜和房客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不许阿喜随便跟房客搭腔。阿妈说这些人都是粗人,早上挣一个毫子,等不到晚上就花出去了,是一辈子也攒不下一个铜板的蠢货。阿妈自己也是粗人,从前在乡下的时候水里田里的活都做过,可是阿妈却不喜欢粗人。
四眼佬是个例外。
四眼佬的学名叫梁伟豪,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记得这个名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四眼佬,因为他戴了一副眼镜。四眼佬的眼镜有一回脱下来放在床上,被肥仔坐裂了。四眼佬戴着裂了一条缝的眼镜,看上去像脸上爬了一条虫。四眼佬是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的。有人说四眼佬入了革命党,被皇上的兵丁通缉才跑到金山来的。阿爸拿这事问过四眼佬,四眼佬只是不认。
阿喜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见阿爸正在院里喂鸡。阿爸在后院养了三大笼的鸡,最多的时候有八十几只。阿爸除了卖药,也卖鸡。鸡下的蛋,阿爸留着一家人吃。吃不了的,就腌成咸蛋。咸蛋吃不了的时候,阿爸才卖。阿爸卖鸡卖蛋,都不拿到集市上卖。阿爸只卖给熟人。阿爸有各路的熟人,各路的熟人要各路的鸡,阿爸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莱克亨是留给犹太拉比的,拉比守安息日,从不在星期天来取鸡。唐人街的人家都爱买当地的土鸡,新鸡养着下蛋,老鸡杀了炖汤。红番部落的人喜好的是大花公鸡,吃完鸡肉,还能把红绿鸡毛钉在帽子上做摆设。唐人买鸡,新鸡是活着带走,老鸡是要杀完了煺毛留鸡血的;红番买鸡是要放血煺毛,包起鸡毛带走的;而犹太拉比不要血也不要毛,只要洗干净了剁成块拿走。
阿爸喂鸡用的是阿妈洗米洗菜的水,加上一家吃剩的菜渣饭渣鱼骨头肉骨头,拌几碗糠麸,再少少放几把米。
阿爸喂完了鸡,把鸡放到院子里叽叽咕咕地四下走动,自己就在台阶上坐下,卷了一根土烟抽起来。阿爸这几天烟抽得很凶,一根剩个尾巴,就直接揿在下一根的头上,连火柴都省了。阿喜觉得阿爸坐着抽烟的样子,比那天到轮船码头接她的时候矮了许多。她想说阿爸我要是不来金山就好了,可是话溜到喉咙口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变成阿爸,来吃饭吧。
等阿爸和房客坐上了饭桌,阿妈也给阿文阿武剃完了头。阿喜把洗头的脏水端出去倒了,回来就看见阿文阿武端着碗坐在矮凳上喝粥,两人的粥里都埋了一个咸蛋一根香肠。阿武把香肠捞起来,顶在鼻尖上伸出黄黄的一截舌头来舔,阿妈拿筷子笃地敲了一下阿武的光脑壳,才老实了。阿妈见阿喜呆呆地站着,才指了指窗台——窗台上还有一碗粥。阿喜没凳子,就靠着窗台站着喝粥。筷子有点沉,一拨,拨着了一根香肠。刚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剃头剪子放在外边没收回来,撂了碗就跑出去了。一看剪子还在,才定了心。
再端起碗,筷子轻了。阿妈在厨房里给男人们添第二碗粥,阿文和阿武都把头埋在碗里,呼呼地舔着碗底的最后几粒米。可是阿喜知道他们的眼睛都贴在碗边上看她——他们在等着她问出那句“香肠呢”的话。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接着喝她碗里的粥。没糖没盐的粥很难喝,只有原先香肠短暂地停留过的那个地方,浮着一丝极淡的油腥。
阿喜一粒不剩地喝完了。
阿喜放下饭碗,就上楼去收阿文阿武换下来的脏衣服。阿妈已经泡好了洋皂水,等着阿喜把衣服浸下。中华会馆近日发了通告,叫各家大人给自家细佬仔(小孩)勤换衣裳勤洗头——有番佬告状告到教育局,说唐人的学堂生身上有臭味。
阿喜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天就一下子暗了下去。其实不是天暗,而是外头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把一扇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亮。阿喜看见黑暗中有两个隐隐的红点,知道是两炷香火——那里摆了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在开平乡下的堂屋里,阿人请了很多尊神像,有关公、土地爷、灶王爷、龙王、观世音,还有一些阿喜叫不上名字的。咸水埠的家里却只有一尊小小的观音,那还是阿妈过埠的那年从乡下带出来的,一路漂洋过海在阿妈的箱笼里藏了一两个月,上岸时才发现肩膀上给碰掉了一块漆。阿妈说观世音菩萨心肠最软,别的神求不下来的事,观音兴许就应承了。阿妈一早就把供果和香火备下了,待阿文阿武穿戴整齐,阿妈就要领他们上来拜菩萨。阿妈跟菩萨求的是阿文阿武听先生的话,跟先生把学问学得通透。
阿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就看清了菩萨捏成一朵莲花的手指。那根高翘的手指在阿喜的心里捅了一捅,捅出了一个小坑,从那坑里汩汩地涌上一团东西,在喉咙口堵成一块哽咽。
“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肠,天天煮饭,洗衣……我只要跟阿文阿武一样……去学堂。嬷嬷说过,金山的女仔和男仔一样,都上学堂……”
阿喜在那两团香火跟前跪了下来。
阿爸从阁楼上找出纸卷,在茶几上铺开来,叫四眼佬写家书。阿爸识的字只够阿爸写自己和阿爷的名字,还有几样常用的中药名,阿爸写起信来很吃力,便都叫四眼佬代劳。
阿喜拿着一个鸡毛掸,在掸阿爸药柜上的灰土。阿爸的药柜很高,阿喜站在凳子上刚刚够着了柜顶。柜子里有无数个小抽屉匣子。匣子上没有写字,可是阿爸根本不用看字,阿爸知道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匣子里存的是什么药。阿爸伸手一抓,就能抓着阿爸要的药。放在小秤上一称,分量也是八九不离十。阿爸祖上没有人做过郎中,阿爸只是小时候跟着一个在安徽犯了事逃到岭南来的郎中跑了几年腿,暗地里学了几个招数。没想到阿爸学的这几招,到了金山竟派上了大用场——一家人的饭食,都在这些个小抽屉匣子里收着。匣子开得越勤,碗里的米饭就盛得越满。
阿喜其实这会儿用不着掸灰,阿喜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后院鸡笼里垫的稻草,阿妈昨天就交代一定得换了,鸡屎已经厚得把隔夜下的蛋都埋得看不见了。还有,昨天下大雨,阿文阿武的鞋子漏进了水,鞋垫子得掏出来洗干净了,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可是阿喜只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阿喜喜欢看人写字。从前在开平乡下有个开字铺的老先生,专门给人写春联喜联寿幛家书,阿喜有事没事就爱在人家的铺面里转。
“你这手捣药捣惯了,使劲太过,墨磨得粗。你叫阿喜过来,女仔手劲小,墨碾得最匀。”四眼佬对阿爸说。
阿喜站在凳子上,等着阿爸发话。阿爸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阿喜就下来了,在杯子里备好了水,轻轻地把墨碾匀了,又在砚台边上润尖了狼毫,递给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说阿喜你像是做过这事的。
阿喜一热,就知道自己脸红了。阿喜十四年在田里水里被日头晒出的黧黑,就在漂洋过海来金山的路上褪尽了,那一点潮红落在白净的脸上,犹如宣纸上的丹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人就成了画。
“从前,在字铺里,帮先生磨过墨。”阿喜嚅嚅地说。
“那你识得字不?”四眼佬问。
“不多……”阿喜的丹朱,已经润到了脖子根。
“那好,你来写。”四眼佬把墨笔塞到了阿喜手中。
“胡闹么,你。”阿爸说四眼佬。
“怕什么,她不会的,我来填就是了。”
阿喜推来推去,推不过,只好接了笔。那笔被四眼佬捏过,微微地有些鱼腥味。四眼佬和肥仔老蔫茄几个都在鱼厂干活,有时白班,有时夜班,一天十几个小时洗鱼刮鳞破肚去鳔,回到家来,洗一百遍手也洗不去那鱼腥味。阿喜想起了村尾芭蕉林旁边的那个鱼塘。天要下雨的时候走过水边,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阿爸抽了整整一根烟卷,也没开口。一直到阿喜笔上的墨水都快干了,阿爸才叹了一口气,说:“母亲大人敬禀:孩儿在金山遇上大事,急需银两。请速将后进的三间屋子典当出去,容孩儿明后年攒足钱后再赎回,否则孩儿的药铺就要归他姓之人,一家衣食无着。下月初降龙村的马三宝返金山,求阿母尽快将银两凑足叫阿宝带来。”
阿喜写了“母亲大人”四个字,就停住了。阿喜认的字少,写不全这样一封信。可是阿喜不写的理由,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阿喜只是觉得这杆笔重,压得她手腕的骨头嘎嘎地响。脸上的潮红退了,涌上的是一团一团的黑云。一张小脸盛不下那么多的黑云,就从眉尖眼目里冒了出来,遮得一个人都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