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人物系列之一前言:清末,金山(早年华侨对北美洛基山一带的统称)唐人街几乎清一色的男人群里,开始出现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子。她们漂洋过海来到金山,或为人妻,或为人婢,后来由于各样的因缘际遇,进入了当地的公立学堂,与白人的孩子们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国体制下的教育系统里,她们遭遇了另外一种窘迫——那是与她们生来就熟稔的贫穷不完全相似的窘迫。她们被众多的敌人包围,诸如肤色,诸如性别,诸如年龄。她们的故事,与同时代许多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就轻而易举地被人淡忘了。连她们的后代回忆起她们时,也是一脸茫然。我的主人公阿喜,便是那几个少女中的一个。
阿喜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到窗前那一块太阳光斑里锁扣眼。阿喜手里的这件衣裳极小,摊开来只有她两个手掌大。三个扣眼,个个小得像米粒。广东巷尾李记杂货铺的阿昌叔新添了一个男仔,这个月十一号喝满月酒,这衣裳就是阿妈备下的礼。阿妈新近着急上火得了烂眼病,两个眼睛肿得如同面团上戳出的两个窟窿,锁扣眼的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阿喜手里。
窗外嘎地一声响,把阿喜惊得颤了一颤,针险些扎了手指。阿喜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只红肚皮的鸟,踮着脚尖站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花已经落尽了,有花的时候,鸟藏在花里是看不见的。墙上的皇历被阿爸翻到了三月初四那一页。三月初四在天底下哪个角落都该是春天,春天里哪里都有花儿树儿和鸟儿。只是咸水埠(早年华侨对温哥华的俗称)的花儿鸟儿和开平乡下的不一样。咸水埠的鸟儿好看倒是好看,却叫得鸭公似的,仿佛被人掐了脖子,实在是难听。咸水埠的花儿一串串一团团,云雾似的,只是不禁开,一阵风过就没了。阿弟告诉她,这洋花儿有个名字,叫樱花,是东洋人带过来的树种。开平乡下的花都是日常的名字,鸡蛋花、牵牛花、芭蕉、狗尾,没那么粉嫩,倒是结结实实地开个一年半载的。
“阿喜,去阁楼把剃头剪子拿下来。”阿妈说。
阿妈正坐在屋角的那张藤椅上换裹脚布。阿妈的那个角落很暗。阿妈五岁就裹了脚,阿妈闭着眼睛也能把那些长长的布条一个结也不缠地解下来,裹回去。阿妈换下来的裹脚布在地上死蛇似地盘成一团,空气里飞腾起一股汗酸味。阿喜抽了抽鼻子,放下手里的衣裳,朝阁楼走去。
阿喜来咸水埠才半个月,还来不及跟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熟稔起来。她只知道家里有上下两层楼,上层住着自家的人,下层分成前后两片,前面是阿爸的中药铺,后面空出一个房间,搭了三张格子铺,住了六个房客。在楼上阿爸阿妈的那个房间里,沿着那把折了一条腿的梯子爬上去,可以爬到屋顶上一个鸽子笼似的阁楼。她想问阿妈剃头剪子放在阁楼的什么地方,可是她不敢。她知道阿妈会飞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眼神。阿妈的那些眼神从最暗的角落里飞出来,也像磨得雪亮的猪刀,扎得她浑身都是洞眼。她知道她活该。她只有用沉默做成一件厚棉袄,牢牢地裹在身上,才不叫那刀子伤着。
阿喜刚刚爬了一级梯子,就听见有人在楼下咚咚地敲门。今天阿爸盘货备货,药铺关半天门。敲门声很响亮,手掌拍在门板上发出嗡嗡的回响。阿爸的药碾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耳朵塞了狗屎了?”
虽然屋里住了十一口人,五个家人,六个房客,阿喜却明白,阿爸的这句话,是单单讲给她一个人听的。她爬下楼梯,瞬间把剃头剪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慌慌地跑下楼去开门。
就在那艘载着她漂洋过海的“日本天皇号”轮船抵埠的第二天,阿妈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告诉她阿久死了。当时她便猜到,她在金山的日子,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她和阿久定亲的事,阿人(开平方言:祖母)是到了接聘礼那天才告诉她的。那阵子林家的大儿子阿久的大哥阿元从金山回来,常到家里看阿人。回回都不是空手来的,有时是一只鹅,有时是一块花洋布,有时是一挑狗肉。林家住在上河村,阿喜家住在下河村,中间隔了一条河。阿喜不认识林家的人,只听村里人说林家的两个儿子,阿元和阿久,都在咸水埠揾钱。阿元回乡,是来接大儿子去金山的。阿喜见阿元来自己家里,关起门来和阿人叽叽咕咕地说话,只当是金山的阿爸阿妈托阿元捎信来,直到有一天四个脚夫抬了两个沉甸甸的蒙了红布的箩筐来到家中,才知道家里已经把自己许给了阿久。
阿喜虽然没见过阿久,却见过阿久的照片。阿久的照片是在咸水埠唐人街的照相铺里照的。照片里阿久坐在一张当作道具的梨木太师椅上,穿着一件带着折痕的仿绸长袍,高颧骨,矮鼻梁,粗粝的脸上带着一丝急切而隐忍的微笑。阿喜不敢多看,只匆匆扫过一眼,觉得说不出是好看还是难看。不过阿喜用不着说——没人问过阿喜的看法。
直到上了去金山的轮船,阿喜还不知道,阿久那件仿绸长袍覆盖着的两条腿中,有一条是一根木棍——阿久年轻时在菲沙河谷修铁路的时候,被炸药炸飞了一条腿。阿喜也不知道,阿久今年四十一,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七岁。
阿喜不知道,阿妈却是知道的。阿妈什么都知道。
半年前,阿久那条断腿收口的地方,突然长了一个疖子,就到阿爸的药铺买药饼。阿久在等阿爸调药饼的空隙里,和阿爸说起他想讨一房女人。唐人街的男人,谁不想讨一房女人?阿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并没当一回事。阿妈坐在阿爸旁边补阿弟的裤子,阿妈的心里却咚地落进了一块石子——阿妈动了心。
阿妈动心,是因为阿妈已经九年没见着阿喜了。阿妈去金山跟阿爸团圆的时候,阿喜才五岁。阿妈在咸水埠住了九年了,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在见风就长的年纪上。夜晚睡上一觉,早上起床就比昨天长高了一截。见风长的不仅是弟弟,还有官府的过埠人头税,先是五十个洋元,后来长到了一百。等阿爸终于攒足了一百个洋元,准备接阿喜过埠的时候,它却又长到了五百。五百洋元,那得阿爸一小秤一小秤地称出多少帖药,才能攒够啊。阿爸没了指望,就不攒了,说一个女仔,反正是要嫁人的,来不来金山都是别家的人,算了。
阿爸没见过阿喜。阿爸回乡娶阿妈,阿妈怀着阿喜的时候,阿爸就坐船走了。阿爸走得急,是因为阿爸要快点回金山揾钱,好给阿妈攒过埠的税银。五年后阿妈来了金山,阿爸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开平乡下的阿喜。想归想,阿爸的想跟阿妈的想是不一样的。阿妈是用奶水把阿喜喂大的。阿妈的奶汁喂进了阿喜的小嘴,在阿喜的肚皮里化成了一根看不见的细绳子,一牵一牵地总扯着阿妈的心。
所以那天,当阿久抓了药饼走后,阿妈就对阿爸说:“要不,托李记的阿昌去林家说个媒,把咱家阿喜娶过来?阿久的哥阿元下月回开平,正好下定。”
起先阿爸是不情愿的,阿爸嫌阿久比自己还大一岁。可是阿爸经不起阿妈三番五次地磨,阿爸就松了口。
阿妈的话不是随口说的。就在阿久跟阿爸讨药饼的时候,阿妈已经飞快地把这件事想过了几个来回。阿久虽然缺条腿,阿久的脑子一点也不缺。阿久跟他阿哥在城西城东开了两家肉铺子,尽管只有几年光景,生意却比阿爸开了十几年的药铺强了许多。唐人街的男人想女人时,只能去番摊馆(赌馆)隔壁那间蒙了一块厚窗帘的黑屋子里,花三五个毫子跟那种女人寻一盏茶工夫的快活。可是阿久想女人,却是要正正经经地讨一房妻室的。阿久兄弟两个,兜里是踏踏实实地藏了一沓子钱的——那是两笔五百个洋元啊,一笔是让阿元回去接儿子过埠的,另一笔是叫阿久风风光光地娶个女人的。阿久若肯替阿喜付这笔过埠税,阿妈就能见着分别九年的女儿了。
阿妈的算盘算得再精,也没能算得过天意。谁能想到一个疖子,竟能要了阿久的命呢?不知贴了多少副药饼,喝了多少剂汤药,阿久腿上的疖子迟迟不愈,最后烂遍了全身。阿久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阿喜从阁楼跑下来,看见阿爸正从药碾子上跳下。
阿爸的药碾子是个大铁臼,中间那个坑是放药材的。阿爸碾药的时候,双手套在从梁上挂下来的吊环上,两只脚踩在一个铁滚子上,来回推碾着滚子走,身子荡来荡去,荡得像面饼阿公手里的软面团。药材在石滚子底下哼哼唧唧地碎裂了,一屋都是辛苦味。
阿爸扯下绕在脖子上的辫子,满地找鞋,一脸是汗,远远看过去,额头脑门上像抹了一层青晃晃的猪油。阿喜想打一盆水给阿爸擦脸,阿爸顾不上。阿爸的眉心蹙成一个乱线团,光着脚匆匆地往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叮嘱阿喜:“要是他,就说我没在。”
阿喜知道阿爸嘴里的那个他,是阿久的大哥阿元。
阿喜抵埠的头几天,林家没来人——都在忙着办阿久的丧事。阿久一落土,阿元就来了。
阿爸早就知道阿元会来。阿爸已经备下了好酒好烟。阿爸平日自己抽烟,是用鸡蛋和集市上的红番(印第安人)换来的土烟卷,可是阿爸却买了五包三五牌洋烟,专门给阿元抽。阿元来的时候,阿爸脸上堆满了笑,说话的声气里仿佛给抽走了筋骨,只剩了一摊水似的烂肉。阿爸的笑脸是用来抵挡阿元的丑话的。阿爸的笑脸是棉花,阿元的丑话是钉子。再厚的棉花,也挡不住一颗哪怕秃了头的钉子。
果真,两根洋烟之后,阿元的丑话终于说出来了。
“你家那个女仔,命怎么这么硬,生生把我家阿久克走了。”
阿爸没有说话。阿爸的笑潮水似的落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荒滩。
阿妈停下手里的针线,哼了一声,说你家阿久还没到我家问名(提亲)的时候,就得病了,怨不得别人。
阿爸重重地咳了一声,喝道:“男人说话,没有女人插嘴的地方。”
阿妈不吭声了。可是阿妈没说完的话还在肚子里翻腾着,满屋都是咕咕的声响。
“聘礼和买舟的钱就不说了,谁叫阿久命衰呢?可是过埠费,那是我兄弟两个一个毫子一个毫子捏出水来才攒下的,总得还吧?”
阿爸吸了半根的烟卷在阿爸的指间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一坨烟灰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个坑。
“你就是扒了我黄永寿的皮拿到圩上去卖,也卖不了五百个洋元。”阿爸说。
“你别和我哭穷,你好歹有这个药铺,还有房租呢。”
阿妈听了这话,像被雷公掴了一掌,身子晃了一晃,要跌跤,却没跌,撑着椅背站住了。
“阿元你乌贼膏子蒙了心,算计我一家人这口饭食。我们找会馆(指当地的中华会馆)的人做个中直判一判,阿喜是你们林家要带过来的,不关我们黄家的事。没叫你们林家养她一辈子就算便宜你了,还敢问我们要过埠费?”
这次阿爸就没有呵斥阿妈住嘴。阿爸的嘴唇抖了好久,也没抖出一句话来。
阿元不看阿爸,也不看阿妈,直直地走出了门。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
“十天,我宽限你十天。”
阿元走后,阿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很久的烟,脸上泥菩萨似的没有一丝动静。阿妈端了一杯茶,送到阿爸嘴边叫阿爸喝。阿爸抓过杯子一把朝阿妈掼去。
“我什么命呢,听了你的衰话。”
阿妈的脸上烫出了一条红虫子。阿妈捂着虫子一声不吭。阿喜知道阿妈在哭。这是阿妈的哭法,阿妈哭起来就是这样一声不吭。
今天就是第十天。
敲门声一下接一下,越来越响。
阿喜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阿喜实在不情愿开门。躲一刻是一刻。那回她躲在“日本天皇号”船舱里,不就把阿久躲过去了吗?
“踩着雷公大佬的春古蛋(睾丸)了?”在鱼厂做夜班的房客刚睡着就被吵醒了,扯着嗓门大吼起来。
阿喜躲不过去,只好去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缝里就塞进了一只莱克亨母鸡,通身雪白,尾翼上稍稍有几片杂毛,鸡脚上捆着一根红绳。鸡躺在地上扇着翅膀,发出咯咯的傻笑。
“给你阿爸。一个月下二十五六个蛋,是只聚宝盆呢。”
门缝里跨进了一只脚。阿喜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果真是那个阿元。前次他来,穿的就是这双鞋子。黑猪皮,两接头,鞋尖上蹭掉了一块皮。
“我阿爸后院养了三笼鸡,什么种没有?用不着你送。”
阿喜是想这么说的,可是阿喜却没有说出口。阿喜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阿元进屋,自己坐下了,点了一根烟,不着急说话。阿喜只觉得身上一阵刺痒,就知道阿元在打量她。阿喜今天换了件衣裳,是阿妈的。阿喜自己的衣裳穿脏了,洗了晒在院里的竹竿上。阿妈的衣裳是件半新的斜襟布褂,石青色的,襟上袖口包了一圈灰色的滚边,老是老气了些,腰身却剪裁得很是细瘦。阿喜这几个月长了些身个,竟把阿妈的布褂撑满了。
“想睇戏吗?”
阿喜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阿元在问她。想是想的。从前在乡下的时候,镇里演琼花戏,阿人和她走几十里路都是要去的。可是她不能告诉阿元她想。
于是她摇了摇头。
“星洲(新加坡)来的红玉剧团,南洋红领衔主演的白娘子,你不想看?”
阿喜依旧摇了摇头。
“你阿爸呢?”
“出去了。”
“去哪里?”
“不晓得。”
“什么时候返来?”
“不晓得。”
阿元踢了踢阿爸留在药碾子旁边的鞋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楼上。你叫他下来,告诉他我不是来问他要钱的,我另外有事找他。是好事。”
阿元说“好事”的时候,很深地看了阿喜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