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别嘴硬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递给她。这个信封已经在他的口袋里装了一整天,他的身体已经把它磨出了泛着潮气的毛边。早上出门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如果她在午夜之前没有接到那通电话,他就把这个信封交给她。如果电话来了,他就把信封撕了。今天一天这个信封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伸出一条条毛刺,骚扰得他心神不安。他希望它能落到她手里,他又希望它永不见天日。两种希望来回厮杀,难决胜负。他一遍又一遍地嘲笑着自己的无聊,却又一遍又一遍地陷在无聊的泥淖之中无法脱身。
现在,他终于把这个信封递到她手里了,一个希望杀死了另一个希望,他突然感觉如释重负,一身轻松。
她打开那个信封,是一张五百加元的支票。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如你拿着这个,买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免得浪费。”
他的声音平实呆板,没有任何高低起伏,仿佛是在进行一场锻炼记忆的课文背诵。这完全不是他想说的话。其实他想说的是生日快乐。可是这四个字像是长了毛边,磕磕绊绊的,始终没有从肚子走到舌尖。
她千万不要,说那些话。他暗暗希冀。他已经走了那么长的人生路程,他已经把脸皮练得如城墙般厚实,可是,有的时候他依旧经不起,一句肉麻的感激。
幸好她没有。她只是略略有些吃惊,问他:“你怎么记住了,我的生日?”
“我的一个舅舅,在唐山当兵。就是那一天,他死在地震中。”他说。
她不知说什么好,他也不知道。他端着他的啤酒回到他的桌子,继续批改他的作业。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是她的拖鞋擦着地板的声响。她从屋里走出来,坐到他身边。
“改得怎么样了?”她问。
“差不多了。”他说。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吗?”
她安静地坐在他边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啤酒,仿佛那是一瓶辣椒油。她穿的那件无袖蓝花睡衣,像一朵在日光暧昧的午后出现的云彩,不停地向他的视线推涌过来,遮得作业本上的字迹影影绰绰。
算了,明天早点起床吧。
他起身,把作业本收拢起来。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瓶子,然后把残留的啤酒一饮而尽。
“怎么啦?关键时候,反而忘了?”他语气轻松地问道。
“他忙,有很多事,也有很多,人……”她嚅嚅地说。
“以后,你会,嫁给他吗?”他知道他不该问这句话,可是今晚他的嘴巴不听他脑子的使唤。
她沉默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他以为这是“不会”的意思,谁知她紧跟着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郑阿龙有两个前妻,三个儿子。大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坐轮椅。”她说。
他吃了一惊。
“你,为,为什么……”他的脑子和嘴巴厮杀了一会儿,脑子最终占了上风,紧紧咬住了那后半截话不让出口。
她扑哧一笑:“这话,你在中国的时候,就问过了。”
“我,问过吗,那时候?”他茫然地说。
“你问过,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游园的时候。”
“是吗?”他对一年前的中国之旅已经惘然,仿佛那是前世发生的事,与今生隔着不可逾越的记忆鸿沟。
“那时我没回答你,是因为这个答案太危险。郑阿龙的钱来得不是正路,他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想找一个他完全信得过的人,把钱带到国外去。”
他沉默半晌,才问她:“你知道,洗黑钱在这里,是什么罪吗?”
“我答应他的时候,还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还敢吗?”
“他说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干这样的事,被捉住的,毕竟是少数。”
“如果,你就是那个少数呢?”
她低头咬着指甲,嘎吱,嘎吱,像老鼠啮咬木板。半晌,才说:“我答应了他的事,我就得做到。”
“一万块钱的医疗费,一居室的新居,他用这样的贱价,物色了一个可以为他赴汤蹈火的炮灰。”他冷冷地说。
她站起来,把瓶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啤酒溅了出来,在桌面上淌成几条浊黄的虫子。
“他为我妈付住院费的时候,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他发现一股潮红,从她的嘴角生出,渐渐爬上脸颊和额头。这是一种他不熟悉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愤怒。
他的脸上也有一股东西涌上来,他知道是酒气,又不完全是酒气。
“他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在意你,他会让你一个人跑到这里,三年五年嫁不得人,生不得孩子,保不定哪一刻就被移民局、国税局、安全局抓住,投在监狱里?他要真是那么爱你,他怎么会把你扔在一个陌生男人家里,他就不怕那个男人糟践了你?他就不怕你勾搭了那个男人?他凭什么吃定了,我就是那么一个正经好人?他又凭什么吃定了,你就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荡妇?”
轰的一声,他的嘴巴他的手对他的脑子发起了突然狙击,他的脑子猝不及防,分崩离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嘴巴吐出毒蛇一样的恶言,他的手蟹钳似地抓住了她裸露在睡衣之外的肩膀。
她脸上的红晕像潮汐一样退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贫瘠嶙峋的灰白。她的骨头在他的手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仿佛随时要在他的铁钳里化成一摊碎碴。她缩了一下身子,突然弓起腰,将肘子尖刀似的往他心口一捅,他哎哟一声松了手。
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嘭的一声撞上了门。
他听见门里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号啕。
21
“你的意思是,你是因为你妻子坚守了一个与你无关的承诺,你才爱上她的?”
移民官问何跃进。
“尊敬的移民官先生,我不是上帝,我们相识的时候,我还无法判断,我的妻子是不是可以信守和我白头偕老的诺言。可是我看到她为一个在我看来并不十分重要的承诺,可以承受那么大的委屈,我突然明白,她一定会信守对我的承诺。那个与我无关的承诺,是我的镜子,让我照见了她的品质。”
“你的理论很奇怪,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被它吸引。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那个与你无关的承诺,是个什么样的承诺?我有种预感,这个承诺,让你和你的妻子,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是不是这样?”
“当然可以……”
他感到她的指头在他的手心又画了一个圆圈。这个圆圈不再是温婉的暗示和提醒,这是一道用指甲挖出来的壕沟,带着铁镐般深刻的掘痕。他疼得嘶了一声。
他松开她的手,带着狭促的笑意,朝她看了一眼,仿佛在说:“哦,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移民官先生,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们家里,我不是唯一一个害紧张症的人。我太太其实,也有紧张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把她正正地推到了移民官跟前。
“我想,她不太愿意我讲出这个具有太多隐私内容的承诺。要不,我们是不是,先放她一马?”
他突然发觉他的口舌在干涩了一个上午之后,如莲花猝然开放,上面布满巧思的露珠。
移民官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震得玻璃窗嘤嘤嗡嗡地颤抖。
“你们俩,是我见到过的,最具有幽默感的夫妻。你们的故事,是我听到过的,最真实的故事。我还有很多的问题要问,不过我的胃不允许我。我已经很饿了,相信你们也一样。我祝愿你们在这片祥和的土地上,白头偕老。你们的孩子,最好能成为另一个诗人,我是指真正的诗人!”
他拿起一枚大印,在一份文件上啪啪地盖上了两个猩红的印章。
“梅龄女士,恭喜你成为,加拿大最新的一位移民!”
22
“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梅龄问。
何跃进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柄遥控器,一轮又一轮地转换着电视频道。五颜六色的屏幕像走马灯一样地旋转,梅龄感觉晕眩,便用手遮住了眼睛。
她知道,他还在生她的气,为今天在移民局的事。
“你想用这张黑脸,来庆贺第一个恢复自由的日子吗?”她轻轻地笑了。
“你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他吱扭一声关了电视,依旧脸色铁青。
“我是应该,事先和你商量,可是我要是商量了,你就会紧张。我们原先的那些回答,都排练得太过了,反而容易看出破绽。我就是想自发一点,让他感觉真实。”
他玩弄着手里的遥控器,没有吱声。
“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拿到了那张纸。”她嚅嚅地说。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也是郑阿龙教你的。”他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