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胜洋行接了一笔大黄的订单,要在肃州城内经营大黄的药号里招标。
近年来,因为祁连山大黄的采挖和销售都被各寨土匪所垄断,城内各药号的大黄采购陷入困境,而凉州、西宁和川陕等地的大黄,一部分被国内的药商收购,一部分经川滇的茶马古道走了南亚。而且,西域与俄罗斯所用的一直是肃州所产的大黄,别的产地的大黄在这些地方不被承认。
因而,大黄一度成为肃州城内各药铺争抢之物。庆余堂依赖多年的经营渠道和良好的信誉,还能维持基本的出口订单,可与过去相比,也减少了一半以上。
按常理,华胜洋行的合同,理当由洋行的华账房庆余堂来完成,过去一直也是这样做的。不过,最近由于华胜洋行换了老板,这规矩就要改了。
新老板从来到肃州,还没有公开露过面。一批洋行的老职员也没有见过他,可是他们却被解雇了,萨巴尔纳耶夫就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老萨很激动,也很伤心,跑来找施乃千,请他给评评理。
施乃千此时,也正为大黄出口的事伤脑筋呢。华胜洋行不与庆余堂签约,就意味着西域和俄罗斯市场要丢掉,果真如此,庆余堂也就成了肃州城一个小小的中药铺子,即使他有诊所撑着门面,可最近也有了麻达。林辅臣的诊所里,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是因为他看病拿药都不要钱。
施乃千咋也想不明白,做医生的看病不要钱,还可以维持。抓药也不要钱,难道他家里是开金山银海的?有多少财产朝里贴呢?他又怀疑林辅臣是用海关收的税钱来支付开支的,可是,了解以后知道情况也并非如此。
后来,还是施文忠告诉了他,人家林辅臣还是个洋教士,他有来钱的门路,就是外国教会给他这笔银子,让他免费给人看病抓药。
施乃千有点丧气。要是这样,他的医术再高明,也竞争不过这个洋大人的。
老萨向他诉了一大通苦水,说为华胜卖命这么多年,就这样被一脚踢开了,真让人寒心。说到伤心处,老萨泪洒胸前。
施乃千听了,不胜欷歔,却也无言可慰。他只能做了一桌酒菜,为老萨饯行。面对着美酒佳肴,老萨却吃不下去,最后把自己喝醉了。临行前,老萨发誓,一定要让华胜洋行的新老板付出惨痛代价。
施乃千劝他不要蛮干,如果他想留在肃州,他可以帮他想想办法,看哪家洋行愿意用他,毕竟他是大黄收购的行家里手。
老萨坚决地摆摆手:“我不会再给洋行打工了,就是饿死也不给他们干。我要干,就在中国的药号里做,老掌柜,我想跟你干,你收不收我唦?”
施乃千没想到老萨会提出这个要求,他真有点不好回答了。最后,他说,等药号的生意好转,他会想着老萨的。
老萨就说施乃千是个老滑头,说:“老掌柜的,在肃州,我最敬重的两个人,一个就是你。可是,你今天的回答让我失望,很失望。你不想留我就直截说了,干吗要绕圈子唦?你说生意好,啥时候生意是个好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早死
子了。”
老萨起身,把施乃千损了一通,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直陪客的施文义,早就气得眼里喷火,要撵出去揍他。施乃千喝道:“你给我坐下!”
施文义气呼呼地坐下了。
“我的为人处世规矩,就是以德报怨。宁愿人负我,不愿我负人。对萨巴尔来说,我们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如今,事起突然,他有些怨气,没地方撒,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我们得忍着。现在,我们自己也有大麻达了。你要多动动脑筋,看该咋办!”施乃千疲惫地说。
“咋办?咱找他说理去。多少年了,庆余堂为华胜洋行当牛做马,帮他们赚钱。没有庆余堂,他华胜算个
嘛。当年伊万来到肃州,是咋来的?骑着头破驴,披着块旧毡,夹了个烂包包,简直就是个讨吃。是你收留了他,是你帮他知道了大黄,是你帮他开了洋行,如今倒好,他发了横财,回彼得堡做
啥侯爵去了。要不是你,人家沙皇认识他是哪头蒜!”
施文义说得激动了,嘴里唾沫星子乱溅,站起来不停地走动,一只手还不时扬起来,又劈下去。
施乃千闭目养神,缓慢地说:“好啦,别说这些陈年往事了。说了又有啥用呢?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那个新老板,与他好好地谈。摸清楚他到底想做啥子?他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为何?”
“我都去了十八趟了,人家就是不给面见。问谁谁说不知道。简直是浑球一个,哪是做生意嘛!”施文义气急败坏。
施乃千忽然睁开了眼睛:“文义,你哥呢?”
“又进山了。”
“现在进山有啥用,不是收大黄的季节嘛。”
“不是急眼了嘛。反正闲着也是个闲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施乃千叹了口气:“我前几天,在钟楼寺,遇见了一个人。”
“谁呀?”施文义心不在焉。
施乃千说:“你妹妹。”
“啥?”施文义跳了起来,“爹,你没做梦吧?”
“我做了,是梦见你娘。”施乃千又闭上了眼睛。
施文义睁大了眼睛:“爹,爹?你好着呢吧?”
“我好着呢。有话你就说。”
“你说见着我妹妹啦?”
“嗯。”
“在钟楼寺?”
“嗯。”
“那就对了。”施文义一拍巴掌,“那就对了。”
施乃千睁开了眼睛:“咋,你也见了?”
施文义道:“我见个鬼我见。我是说,你肯定是见了鬼了。”
施乃千怒道:“你胡说!”
施文义自顾说:“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白天想闺女想多了,黑来就做梦唦。我妹妹在山上,骨头只怕都被狼啃了。”
“你给我滚出去!”施乃千大怒,顺手把鞋子扔了出去。
鞋子扔到酒桌上,把盘子碗筷砸了个稀里哗啦。
张氏闻声,跑了出来:“咋啦咋啦,见面就吵,你爷父两个前世就是冤家。”她一边说,一边收拾起来。
施文义激动地走来走去:“你不愿意让人提,当初就不该同意季家提亲唦!结果,不还得死在季朝栋的手里?我哥去看了,卧虎寨被烧得是片瓦不留,尸横遍地。听嘉峪关的朋友说,宋河那帮子人,连一个活口都没跑掉。”
“你说瞎话也不看看头顶上。”施乃千不屑地说。
“看头顶上干吗?”
“看看六丁神甲在不在!”
“他在不在关我的
事!”
“你说这话小心遭雷劈!”
张氏说:“够了唦,还有个完没有?老二,你爹说得对,俺也梦见你娘了,她还打了俺一个巴掌。”
施文义立刻关心地问:“啊,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能骗你。”
“那俺娘打你干吗?”
施乃千喝道:“你这个嘴就是个贱!”
张氏应道:“好,我不说了。只许你说,行了唦。”
施文义很认真地说:“看来,该给俺娘烧纸去了,也给俺妹妹烧点。她们一定是缺钱花了。”
“放屁!你妹妹没死,她还活着。”施乃千站了起来,“我亲眼所见。她还抱着个娃娃。”
施文义突然笑起来:“爹,你越说越离谱了。要说俺妹妹在钟楼寺,那肯定是她的魂儿回来了,咱家阳气旺,她不敢回家,只好在钟楼寺溜达。要是她真还活着,那我问你,她抱的是谁的娃娃?她跟季良策都没摸过手,咋生娃娃唦?她总不能嫁给土匪吧?”
施乃千说:“那我不管,你去钟楼寺给我找,找不回来,你就不要进家。”
施乃千说着,起身进屋里去了。
施文义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苦笑:“我爹真是老了。”
张氏朝施文义笑了一下:“你别答理他,他是老眼昏花,见个女娃就是他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