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慈没有想到,在钟楼寺里,会碰到老爹。
她抱着娃娃是去为母亲上香的,昨天夜里,她梦见了母亲。在一个荒芜的山谷里,风很大。母亲没说话,见了她就哭,也不给她脸看。施念慈觉母亲瘦了,单薄的肩膀穿着单薄的衣服。她走过去,想搂住母亲的肩膀,为她遮挡风寒。突然,一只灰色的狼,从沟里蹿出来,张开血口,露出獠牙,朝她扑了过来。结果,梦被惊破了。
醒来后,她觉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起来用干手巾擦了擦身子,再也睡不着了。
施念慈点亮了油灯,看了看娃娃,睡得正香甜呢。她的心里安慰了些。转过头去看宋河,正光了膀子,仰面朝天地酣睡。
施念慈推了推他,宋河哼了一声。又使劲地推了推,他哼了哼,睁开了眼睛:“闹啥呢?不睡觉!”
“我想跟你说话呢。”施念慈轻声地告诉他。
宋河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睛:“有啥话天明再说。”
“不,我想现在说呢。”
“我困得很,不想说。”
“你起来唦?”
“你真烦人!”
施念慈没办法了,只好吹熄油灯,又睡下了。
天明起来,施念慈给娃娃换了尿布,喂了奶,自己没吃东西,就到钟楼寺上香。去这么早,是想避开早饭后,香客来得多了,惹麻达。
可事情就是那样的巧,从来都不进庙烧香的父亲,竟然也赶了个大早前来上香。幸好,施念慈眼睛好使,老远地就看见从上面下来的好像是父亲,急忙躲闪了。
不料,父亲一路追赶,好像是认出了她似的。
施念慈小脚紧跑,刚好躲到了房子后面施乃千寻找了过来。他与那些娃娃的对话,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父亲远去,施念慈才抱着娃娃回到家里。经历了这一次偶然相遇,她的情绪好像变坏了许多,脸色也阴沉着。
宋河刚起来,蹲在院子里漱口,看见她回来,住了手:“这么快就回来了?上香了吗?”
施念慈回答:“没。”
宋河惊讶地张着嘴巴“为啥吗?娃娃害怕?”
“不是,我碰见我爹了。”
宋河听了,站立起来,也忘了把嘴里的牙粉沫冲干净,惊讶地问:“他咋到这儿来啦?是不是他知道咱们在这儿住唦?”
施念慈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他好像不知道吧,要不,他该跟着我进来的。”
宋河嗯了一声,才想起来没漱完口,又蹲着去了。
“哎,你说,咋办?”施念慈愣了一会儿神,问道。
宋河喝了口水,仰起头来,让水在嘴里咕噜噜地响了一气,低头又把水吐了出去,然后他拿起搭在肩头的面巾擦了擦嘴:“咋办?要我看,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在这里住长了,早晚都得被发现。”
施念慈语气坚定地表示:“走,又能走哪里去?上山,寨子也没有了。到别的地方,咋活人?娃娃这么小,咱们得咬牙挺住。”
宋河叹了口气:“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那么犟。在这里住下去,被你家里人和官府发现了咋办?这不是在山里,在这里,跑都没地方跑。”
施念慈说:“先不管那么多,咱们收拾收拾,搬家。”
“朝哪儿搬呀?”
“先搬小元子她们那里去,换个地方。我爹肯定还要来。”
宋河苦笑道:“躲能躲得了吗?搬到那里,离你爹和道台衙门更近。”
施念慈又没有主意了。娃娃饿了,小嘴拱着要找奶,她在院里的凳子上坐下来,掀开衣襟,给娃娃喂起奶来。
宋河站起来,沉吟了一下:“不行!”
“啥不行?”施念慈抬头问。
宋河说:“这样下去不行。我觉得手脚都被捆住了,啥也干不了,这样下去不行。我要出去,还是要把弟兄们先召集起来,找个窝窝先立稳了脚再说。”
“你还想做土匪唦?”施念慈的声音高了起来。
宋河急忙掩她的嘴:“悄声,你喊啥嘛?有话慢慢说唦。”
施念慈压低了声音:“你还想做土匪唦?”
“我没想做土匪!”宋河有点气恼地辩解,“我只想报仇。季老狗这次又杀了我几十个弟兄,南飞雁她们下落不明,金佛寺的朱信被关在嘉峪关,我却在这儿看着婆姨娃娃,过清闲日子。我还算什么大当家的?”
施念慈想了一会儿,说:“你说的都在理,我心里也难过。可是,你不觉得他们的死,恰恰跟上山做土匪有牵连吗?假如他们有钱,有日子过,还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宋河的情绪仍很激动:“你说的都对,可不是没钱嘛。就是有钱,我也得先报了仇,再来享这个福。”
“你要真想去,就去吧。我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唦。”施念慈看娃娃睡着了,便掩衣起来,要到屋里去。
宋河跟着进来:“我去把事情办了,就回来。”
施念慈把娃娃放下,盖好了小被子,回身看着宋河:“你要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不开心,你就不用回来。只要想着你还有个女儿就好。”说着,眼里流下了泪。
宋河上前,把她搂在怀里:“我没有不开心,我就是觉得心里有块石头压着,不舒展呢。弟兄们跟着我,刀头上舐血,枪尖上挑肉,为的就是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这世道太黑,我心里的光亮太小,照不了那么远。可我就是萤火虫,也要把这一点点光,拿给弟兄们照亮唦。我不能这样躲着藏着,像个囊
乌龟!那不是我宋河!天天看着一堆药材,磨嘴皮子耍心眼赚钱的事,我做不来唦!”
施念慈轻轻地推开他,擦了擦泪:“我知道,我清楚。你走吧,去做你想做的事。你去领着弟兄们闹,可再也不要杀人越货,抢劫盗窃了,你需要钱,我来给你们挣。”
宋河动容了,他再次把施念慈揽在怀里,亲了她:“我记下了。我只要把仇报了,把弟兄们安置好了,就回来。哪怕被官府抓住,砍头,我也不离开你了。”
施念慈点头,离开他,为他收拾行囊。
宋河走到炕前,仔细地看了一会娃娃,俯下身去,亲了她一下。他的胡子把娃娃扎着了,娃娃的小手乱抓了一下,又睡去了。
宋河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很少有的慈爱神情,他站起身,说:“给娃娃取个大名吧。”
施念慈回头看了一眼:“娃娃都这么大了,你总算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不给娃娃取名了呢。”
宋河想了一会:“按辈分她应该是个孝字辈,就叫个宋孝肃,肃州生的,咋样?”
“这不像个女娃娃的名字,太硬了。”施念慈嗔道。
“那你说叫个啥嘛。”
“女娃娃一般都叫个英呀花呀啥的,咱们闺女要取个洋气点的,我看叫个宋琳娜,咋样?”
宋河皱起了眉头:“琳娜,啥意思嘛?有啥讲究?”
施念慈脸上生动了:“小时候听我爹说,他到圣彼得堡,见过一个俄罗斯的女皇,就像中国的武则天和当今的老佛爷一样,是个厉害人,名字就叫个叶卡捷琳娜。咱们就用她的两个字,琳娜。”
“我最恨的就是老毛子!要用女皇帝的名字,干脆就用中国的,叫宋则天,要不叫宋慈禧好了。”宋河生气地喊道。
施念慈也气了:“你读书太少了,这名字能叫吗?那还不如叫宋花花唦。”
宋河不乐意:“这也太土了唦。”
“洋的不行,土的又不行,那就别取了,就叫个娃娃。”施念慈赌气地说。
宋河停顿了一会儿:“好吧,就依你,叫宋琳娜嘛。反正我觉得这名字有点怪。”
施念慈高兴了:“那你的名字不怪?一听就是个土匪强盗。”
“为啥嘛?”
“宋江的弟弟呗。”
施念慈说着,笑了起来。
宋河恍然大悟,也笑起来:“你脑袋真贼,我咋就没想起来呢,能做宋江的弟弟,那是我的福分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