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老者坐于房中小憩。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忽疑君来，却是梦魇。
这一生，他走过许多路，饮过许多好酒，见过许多繁华，却只在那最美好的年华中爱过一个人。
那是民国的时候，有穷困，有军阀，有动荡，有饥饿，还有天真好学的他与那古朴的小城。
与那些山水养育的孩子一样，十七岁的他独自一人来到小城求学。
那时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读着诗词的时候，一张秀丽朦胧的美颜便浮上心头，期盼着佳人出现。
第一次见到女先生时，正值梅雨时节。
她素手中举着一把油纸伞，回眸，一张秀美雅致的俏脸上布满笑意，仿佛有清澈的湖水在她的眉黛泛滥。他正看到佳人词上的一句，“宁不知倾国于倾城，佳人难再得”正嗤之以鼻，这时抬头，目光便再也移将不去。他的心醉在江南女子梨涡浅浅的笑容中，不能自拔。
女先生姓澹台名绪冉，出身书香世家，一直在英国留学，今年刚回国。女先生学识渊博，眼界开阔，不古板，不迂腐，他对她敬仰，其中又参杂着说不出的恋慕。
他总是与女先生探讨唐诗宋词，一起谈天时地利，一起议古今中外。每每与她在一起，他的心便安生下来。
时间推移到了两年后，女先生要随家人去英国了。那天，他呆呆地听着她向他道别，在她转身欲走之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不想让她走，哪怕再多看她一眼也好。
她叹息一声，只说了两个字：等我。
他愣住了，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原来，他的心意她都明白……
又是一年过去了，他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但他还是一直坚守着那个承诺。再后来，他听说，女先生一家乘船回国时，家人全部遇难，家道败落，只余女先生一人。他顿时心一阵揪痛。
再次见到她，是在大街上。平素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上浓妆艳抹，一身和服的她坐在车上，娇笑着偎依在日本军官的怀里。
友人嗤笑，现在你该相信了吧，这女人就是个婊子。
他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渗出了血，吓得友人呆住了，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跑进了巷子里。
扶着墙壁站稳，他已是满脸泪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他一直爱慕敬仰的女先生竟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老百姓唾弃的“皇军夫人”！
一夜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不愿与人来往。
战争越来越频繁，一年后，红军攻进了小城，杀死了日本军官，活捉了皇军夫人，三日后押至广场枪决。
那一天，他也去了街上。老百姓们朝她扔鸡蛋，扔果菜，什么污秽物都朝她扔去，因为她是叛徒。
女先生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衫，神色淡然。他站在人群中望着她，她也看见了他，向他浅浅微笑，嘴唇轻启，似乎说了什么。他神思恍惚，那温婉的浅笑，一如当年第一次遇见她时那般美好……可他即刻清醒过来，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女先生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躲过她的目光。
她的眼神暗淡下来，收回目光与他擦身而过。
女先生死后，他加入了红军，奋勇杀敌。在一次战斗结束后，一个老战士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几年前有一个在英国留学的女学生，和父母在回国途中出了意外，家破人亡。女学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了获得日军的机密情报，不惜自毁名声打入敌人内部，最后被枪决了……多好的一个女学生啊，可惜……
他呆愣了半天，泪水在眼中决了堤。他想起第一次在学堂遇见她时的场景，想起一起谈论诗词经书时的温馨，想起她对他说“等我”，想起枪决前她对他的浅笑和那句没有听清的话语……
他在那水乡小城中遇见了她，又在那水乡小城中错过了她，这一错过，竟就是阴阳相别……
她最后说的那句话是：若有来世，我们一起隐居在这江南古城可好？
但是，他终究是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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