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赫定的的确确是老了。
1934年他已经是69岁的老人。而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大地,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曾三次来罗布荒原作探险考察,这三次的时间跨度长达40年。可以说,就是罗布泊和罗布人赋予了他青春、活力与成就感。
在1933~1934年间,他和他的探险考察队一直处在战争磨盘的研磨下,几乎粉身碎骨。1934年4月1日,是西方传统的复活节。已经被拘押在库尔勒数月之久的赫定突然获悉,如果他同意不再向西去喀什噶尔,而愿意前往罗布荒原,那,他就可以算是恢复了自由。
当然,赫定当然愿意去罗布荒原,事实上,他连做梦也只做在罗布泊泛舟的好梦。楼兰古城、“游移的湖泊”、昆其康伯克、英格可力的营地……早就是他梦境固定的“背景”。那么,一切就说定了:他和探险考察队必须尽快动身离开战火方炽的库尔勒!可以说,这是他一生中最有“复活”意味的一个复活节了。
在逃难一样地离开库尔勒时,他想必会联想到半个多世纪之前的一个巧合。1876年,库尔勒也正处在战火的中心;也有一个被拘押的中亚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获准离开库尔勒,前往罗布荒原,也是同样的理由:除罗布泊之外,塔里木哪儿也不安全!与其相比唯一的差别——如果这可以算作差别的话——赫定身边没有那个无所不在的“陪同”扎曼伯克,“省军”只派了两个俄国士兵跟随(监护)赫定一起去罗布荒原,而这两个哥萨克(“白俄”)结果却自愿成了赫定探险队的不付工钱的“苦力”。
1934年4月5日,一切准备就绪的船队驶离尉犁县县城的孔雀河码头,开始圆赫定的千年梦想:乘船前往复活的汉唐时期的罗布泊,作探访楼兰王国水域的第一批客人。
水流湍急,船行颇快。尽管乘船,这一路也是相当寂寞漫长。独木舟是两两成双地绑在一起的,所以吃水极浅,在河床深峻的河段,舟行飞速。一些在两岸送行的当地人互相探问:这个船队在抵达了北返的罗布泊之后,又怎么返回来呢?但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孔雀河两岸是赫定久已熟悉的,他曾以牲畜代步,不止一次踏勘过那望不到边的林莽沙丘。但舟行和陆路兼程毕竟大不相同,舟行可以使赫定更专心于测量工作。随着时间的逝去,河水流速越来越迟滞,到与塔里木河汇流处,偏偏风也停了,行程几乎全靠船夫划桨。整个船队不断改变着舟行的序列,没有一只船能够总是领先。
船夫都是罗布人,他们齐声吟唱着古老的船歌。
单调、忧伤的曲调缓解了划桨的疲劳,调整了木桨刺入静静河水的节律,指挥着船队的起止:只要歌声消歇,小船就齐齐停在河湾,而歌声扬起,船就像箭一样顺流而下。每天从早到晚,船夫唱的是同一支歌子,或是合唱,或是轮唱,或是齐唱,时而激越,时而悠扬,古老、熟悉的旋律在水面,在晴空,在每个人的心间回荡。这亲切的旋律不时打断赫定的勘测工作,把他的思绪带回三四十年前在塔里木河荡舟的岁月……
此后,与奥尔得克的重逢,在赫定的心中激起了对往事的怀念。
他还清楚地记得,奥尔得克是在1899年11月漂流塔里木河的时期加入探险队的,那正是赫定船队一再为浮冰困阻的最困难的时刻,那时赫定的“旗舰”被迫停在了英格可力之前的卡拉渡口。他还记得1899年12月31日,与奥尔得克一同围坐在大漠深处的篝火旁守岁的所有细节,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他甚至能脱口说出上次与奥尔得克告别的准确日子:1901年12月29日……当然,他们最丰富、最激动人心的共同话题,就是那1900年3月的大风之夜,奥尔得克就在那个夜晚返回白天停留的地点,寻找仅有的一把铁锹(坎土镘),奥尔得克记得起那晚上的每一个波折……
这次,奥尔得克还带来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叫萨迪克。他目前与儿子一起住在离英格可力不远的卡拉,他们有一间不大的“萨特玛”,以打鱼和捉野鸭等为生,萨迪克是卡拉地方塔里木河渡口的船夫。
从此,赫定探险队中最资深的雇员奥尔得克又归队了。
在阿克苏甫,赫定一行曾舍舟登岸。船队抵达萨依切克(含义是“沙漠中的河滩”),顺利与由陆路至此的其他探险队队员会合。就在这儿,探险队里的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第一次见到了传奇般的罗布人奥尔得克。
赫定是1896年第一次来罗布荒原的,历时40年之后,他乘船巡视了楼兰王国的疆域。这一行不但是故地重游,也是重会旧友。
迪力帕、萨依切克、阿克苏甫、铁干里克……这都是他当年踏勘几遍的地点,塔里木河、孔雀河、库姆河、库鲁克河……他曾一一在它们的河面放舟扬帆。生生死死的胡杨,久困复苏的红柳,水陆两栖的野猪,穿林越壑的马鹿……年复一年地出现在他的笔下和取景框中。而他1896年、1899耀1901年的探险队解散已久,他熟悉的向导、驼夫们也早就分处在罗布荒原的每一个角落,而且都已落地生根,成家立业,有的儿女成群,有的晚境凄凉,但除了已经去世的老人,在“海丁图拉”回到罗布荒原的两个月间里,除了谁也不告诉他下落的那个忠实质朴的向导、昆其康伯克的儿子托克塔阿洪之外,竟可以按当年的名册,重新集合起往日患难与共的队伍。
分别已经三四十年,与旧友的相逢总会带有更多的感情色彩和怀旧情愫。1896年的向导、猎人帕万已是风烛残年,但他还是派儿子玉素甫阿洪为赫定带来了荒原的问候。罗布人科达·库鲁曾陪伴赫定走遍罗布荒原和西藏西北,这时他虽然已经老迈难行,但赫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从不畏惧艰险,共同经历过生死危难的老友。领赫定抵达阿提米西布拉克——60处泉水的罗布猎人阿布都热依木,依然住在库鲁克塔格山中的辛格尔,见到他们,真使赫定百感交集,以为自己是在一场难醒的梦境中。
赫定记得起有关阿布都热依木的每一件往事,尽管它们已经过去30多年了。在蒲昌城——都拉里树林的邂逅,在阿提米西布拉克泉水边的争执,在罗布荒原的分手……这一切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可他们其实都跨越了从三十而立到七十古稀的漫长岁月。
在记忆里,阿布都热依木仍然是1900年初识的那个身手矫健的猎人,飞身跃上他骑乘的骆驼,就好比一个骠骑兵腾身跳上自己的坐骑,这一直让其他罗布人惊叹不置。赫定知道阿布都热依木如今浑身是病疼,已非昔比,但在他本人的坚持下,仍然同意由他带路前往荒原那一头的敦煌。走到中途,阿布都热依木病倒了,只得专门派汽车把他送回库鲁克塔格山中的老家。
赫定总算明白了,阿布都热依木确确实实是老了,他自己也确确实实是老了!经造物主的一番腾挪变化,楼兰故地物是人非,更何况连罗布荒原的万物也已面目全非!“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的水乡泽国,如今成为无人死界,连罗布人最后的栖息地新阿不旦也变作荒村,而原来的从阿提米西布拉克到喀拉库顺的广袤的死亡之海,随着生命之水的北返,现在则重现了蓬勃生机!
赫定继续沿库姆河顺流而下。他把库姆河叫做“我的河”!
越向下游漂去,越荒凉寂寞。只有偶然飞过的水鸟与他们相逢,只有河岸崩塌的巨响打破了静谧。有时遇到大水漫灌,连河道究竟在哪儿也难以确定;
有的河段水面开阔,一望无涯,天空混混沌沌,水天融为一体,随时能使人产生眩晕感。联体独木舟顺着几乎辨认不出的河水流向,漂泊而去,仿佛是从海湾驶向无边的汪洋。河水深浅不一,深的地方有一二十英尺,浅的地方连独木舟都会搁浅。
在船队中他只带了一个助手,那就是中国学者陈宗器(帕克陈)。其他人都是分头做着有关的勘测、考古、动植物调查等工作。在这个1934年的探险队里,只有陈宗器见识过北返旧湖盆的“新”罗布泊,几年前,他和瑞典学者霍涅尔在罗布荒原工作了一年之久,平生曾三进楼兰古城。在晚年,赫定无疑对这个中国青年学者颇有亲近感,经过几年的甘苦与共,他们已经是“忘年交”了。
陈宗器是赫定亲自指名要到这次的1933耀1935年探险队中来的。赫定是世界闻名的大探险家,陈宗器一直对他十分崇敬。从他为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做陈斯文,女儿叫做陈雅丹这一点来看,斯文·赫定和罗布荒原显然在陈宗器终生都有着无法释怀的印象!
探险考察队的大本营就设在雅丹布拉克。这原是赫定1900年从北向南穿越罗布荒原时的营地之一。
在雅丹布拉克,赫定与贝格曼分了手。他自己和陈宗器继续从水陆向楼兰古城进发,而贝格曼则在罗布老人奥尔得克的指引下,去寻找那个“小河”岸边的“有一千口棺材的山丘”。
乘船毕竟是考察罗布荒原值得一试的方式。
一路上,重新复活的古河两岸又长出了植被。5月6日,他们在偶然泊舟的河岸台地上发现了古墓群。这是一处楼兰国比较重要的墓葬。在一个未经扰动的船形木棺中,出土了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打开棺木,严密的裹尸布一碰就风化成了粉末。他们揭开了覆盖面部的朽布,终于看到了女尸惊人美丽的面孔。这个年轻女子已经在沙埋之下沉睡了2000多年。赫定称这具干尸为“沙漠情人”,“楼兰公主”,“罗布女王”。日本著名小说家井上靖曾以这个“沙漠情人”作为主角,写作了一篇历史小说《楼兰》。而井上靖的灵感正是来自赫定记述这次探险考察过程的西域探险史名著《游移的湖》。
不知为什么,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赫定和贝格曼一南一北,一前一后,在楼兰古墓中发现的最引人注目的干尸,竟都是年轻的美丽姑娘。这是一种特殊的呼应,还是命运的安排?当然,在5月6日赫定轻拂开女尸覆面的丝织物,使她得以展现自己迷人的魅力时,贝格曼正在雅丹布拉克附近的阿乌鲁库勒,为寻找“奥尔得克的古墓”做着“地毯式”的搜寻,还没有走出误区。而奥尔得克每晚在篝火旁必做的事,只是对兴致勃勃的听众讲着自己时幻时真的故事。
赫定一行发现的这无名女子长发及肩,身材娇小,身高仅52英尺。她并不情愿离开亲人为自己结构的墓地。她双目紧闭,嘴角微翘,人世间发生的一切,对她再也产生不了影响。当她被收敛进棺木之后,她生前的一切恩怨、情缘、收获、付出,都已一笔勾销。
在午后偏西的阳光照耀下,她好像仍然沉浸在梦乡里,并不理会外人的无端打扰。一个秘不示人的原因,使这原本正在妙龄的美女突然长眠不醒。但正是这意外的死去,才使她得以与两三千年后的不速之客相逢于荒漠之中。历经几千年的岁月搓洗,她留在嘴角的一丝纯真笑意仍没有泯灭。但她却将楼兰多姿多彩的生活场景,浩淼湖泊的春绿秋黄和微妙意趣,网状水系舟渔穿梭的忙碌与怅惘……原本活色生香的一切,都带进了坟墓。生前,她目睹过楼兰青年——她的意中人们——一次次出征,她眼见匈奴铁骑在国土往返穿梭,征调索取,她盼望不绝如缕的、驼铃悠扬的商队把五光十色的丝绸带进她的家门,她倾听着黄昏的号角,巴望着黎明的烽烟——她是在等待着亲人归来,还是担心国家出现意外?当然,这在后人已经没有什么差别。
望着这“楼兰公主”,赫定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两千年前的神秘过去。
他暗自想:这年轻美丽的姑娘一定得到了纯真的爱情,也曾炙热地爱着别人。也许,她是抑郁而终,也许,她是以身殉国——这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但我们今天都无从知晓。她不长的一生曾生活在密林、草滩、田畴和果园之中,但如今她重现人世时却只有荒野的死寂和苍茫为伴。时隔千年,复归的河水还没有把生命唤回,这沙包、雅丹、碱滩还没有披上绿衣,飞禽走兽还没有在这里重新安家。现在当然不是这“楼兰公主”复显人间的最好时机。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把在无月的星空下沉思了一夜的古尸放回到她高居河岸的墓葬里。船队马上要继续远航。
1934年5月21日,一种奇妙难言的情绪左右着赫定和陈宗器。他们已经进入新的罗布泊湖区,同时,他们期待着做几千年来第一批从水路访问楼兰古城的贵宾。新的水域错综复杂,他们没有找到前往楼兰城的航线。
这天下午5点45分,陈宗器离开了探险队刚刚设立的86号营地,徒步去楼兰古城。
5月22日中午,第三次考察了楼兰城的中国学者陈宗器回到了营地。在楼兰城郊,他见到了一丛熟悉的红柳。1931年他前往楼兰城时就见过这丛红柳,但那时红柳是干枯的。仅仅三四年的时间,随着水的回归,这丛“伏睡千年”之久的红柳竟复活了,又重新抽出了新的枝条,萌发出簇簇绿叶!这个发现使陈宗器感到震惊。在2000年前的楼兰王国鼎盛时期,这丛红柳就扎根于此。楼兰国灭祀绝,湖泊干涸,红柳也枯死在荒野。从1921年湖水复归旧地,仅有十几年的时间。显然,这生灵灭绝千年之久的废墟,即将重现生机!
此后,赫定和他的探险考察队在新疆首府乌鲁木齐被软禁了半年。
1934年10月21日,在南京民国政府的坚持下,新疆的割据者、督办盛世才放赫定一行东归。
抵达河西重镇敦煌后,赫定决定暂不继续东行,他想试着从东向西再次前往复活的罗布泊。当时,还没有哪一个探险家想到过这一点。从敦煌到阿提米西布拉克——60处泉水的直线距离是400公里,做一次突击是值得的。
11月8日,他们乘两辆汽车出发了。一路都是未经测绘的地区。他们得探路前行,而能够找到泉水,则是此行成败的关键。
11月底,同行的中国工程师龚继成在一个地点挖出了可以饮用的水,这个地点被命名为“龚井”。再向前,就是罗布盆地的东部边界。已经逐步驰入罗布泊古湖盆。在一处雅丹的顶部,发现了一个人工堆起的鄂博,赫定判断,这就是前人为罗布泊故岸设立的标志。
12月9日,探险队扎下了20世纪西域探险史上著名的第135号营地。
从这儿到阿提米西布拉克还有一百多公里,顺利的话,一天就够了。但由于路上过多的延误和不顺,已经耗尽了他们的给养,特别是汽油。如果再向前走,就只有两个结果:一是一去不回,一直走到阿提米西布拉克,再转赴库尔勒,但这无异于飞蛾赴火,自投罗网,新疆正在做生死相搏的交战双方没有谁愿意善待他们。二是永远“停留”在返回敦煌的路上,成为无人的死界——噶顺戈壁的永久的“路标”。
赫定一夜没有入睡。他独自披着皮大衣枯坐在帐篷里,计算着,思考着。他用不着看地图,这一带的地形地貌和路途远近早已刻在他心中。
如果此行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他也许会做拼死一搏:如果他还是三四十岁的年纪,他并不惧怕“破釜沉舟”冒死涉险,这不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吗?但他要对同行的十个人负责,他要为此行的成败负责,他此行的任务是为中国的民国政府勘测内地前往新疆的交通线。而且,他永远也不再是三四十岁的人了,他离七十岁已经不远。
时逢年底,天气奇寒,特别是后半夜,寒风砭骨,肌肤欲裂。赫定觉得自己已经冻僵,不但手指僵直,就连全身都为一阵阵的痉挛紧缩成一团。他在中国西北度过的无数个冬夜之中,这是最冷的一个,至少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尽管寒冷影响了四肢的灵活,但他的思维却一刻也没有停顿。这又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个寒夜,就在这一夜之间,他仿佛重新审视了自己坎坷、漫长的人生道路。他不是个首鼠两端的人,他不是个遇事就乱了方寸的人,他也不是个不敢下决心、不敢承担责任的人。但这一夜对他来说,的的确确是苦不堪言。
天刚刚亮,司机已经起来检查汽车车况了。赫定独自走出帐篷,面向西方,西方那一无所见的天地相接处,就是他的罗布泊,时隔千年又“复活”的真正的罗布泊。那是他一生辉煌荣耀所在!
陈宗器一见到赫定,大吃一惊。如此沉重的精神负载,竟使这精神矍铄的老人在一夜间须发皆白!——哦!原来那只是须发染上了寒霜!等太阳升起在地平线上,呼出的热气冻结的霜凌才溶化成水珠。但这样一来使陈宗器更感困惑的是,他再也无法分清在赫定面颊流淌的到底是水珠,还是泪珠。
在早餐时大家都已经知道,决定做出了:135号营地将是赫定一生的最后一个探险营地。没有能完成从东方向罗布泊新湖的冲刺,将是他终生的遗憾。他自己和陈宗器、龚继成将同乘小汽车再尽力向前走一段,但今天晚上一定回到135号营地。明天,大家一起从135号营地返回!
在这天的中午,小汽车停了下来。这个地点就是此行的“西极”,也是赫定一生迈不过去的极限!
四野寂静无声,只有小风始终追随着几个失意的探险家。
赫定尽力向西方探视,在西方,库鲁克塔格伸出的一条半岛似的山梁遮断瞭望眼。而北返的“游移的湖”罗布泊就隐匿在山梁的后面。那由阿布都热依木带路抵达的阿提米西布拉克——60处泉水究竟在哪儿呢?
赫定毫不迟疑,他只张望了片刻,就乘上已经调过头的汽车。汽车启动了,他再没有回首还顾。尽管他知道,这一走,就是“永别”了。但他也知道,这个“永别”是无可避免的。
就这样,赫定没有完成从东方到达阿提米西布拉克的宿愿,在他自己的探险路线图上,留下了170公里的空白。
晚上,即将启程返回的探险队,在最后的营地——135号营地用8个空汽油桶建造了一个“纪念碑”,纪念碑的底座是3个填满沙子的汽油桶。
此后,20世纪中亚探险的奠基人斯文·赫定永远离开了中亚的探险活动。再后的八年抗战,三年内战,赫定彻底断绝了与中国的联系。
1950年,中国地质学家黄汲清在从欧洲返回中国前,特意到瑞典向斯文·赫定告别。黄汲清大概是赫定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大陆友人。
赫定与黄汲清初识于1927年。
1927年5月9日,赫定和中国学者徐炳昶(旭生)共同领导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乘火车离开北京,前往包头,开始了长达八年的“中国西北大探险”。同乘一节火车离京的还有地质学家李四光和他的四个学生,他们是去野外实习。这四个学生里就有黄汲清、赵九章。而赫定一生最后一次与中国大陆联系,也是通过给黄汲清的一封信完成的。
1989年,我多次访问过黄汲清先生。他一再谈到斯文·赫定,也提到了这封信。他告诉我,收到信,他看到信的内容主要是关于陈宗器的,在见到陈宗器时(大约是1952年),他就把信转给了他。我后来又专门向陈宗器的儿子陈斯文、女儿陈雅丹了解,他们说,在陈宗器保留的文件里没有这封信。如果这信还在,也许会保存在科学院的档案之中。我只好放弃了在中国找到信件的想法。
在1990年8月,应邀访问瑞典时,我专门到瑞典国家档案馆寻访,终于在保存在地下第九层的全部赫定信函底稿里,找到了这封信。
赫定1950年12月22日致黄汲清信是用英文写就的,它的全文是:亲爱的黄汲清先生:
非常诚挚地感谢你送给我的那幅十分精彩,十分好的中国地质地图。这个地图对我和我在乌普萨拉的朋友相当重要。没有别的会比你这幅更好,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完美的中国地质地图。
我很想知道,是否可以通过你使我获悉我的朋友帕克陈的消息。如你所知,在1929耀1935年,他参加了我最后一次在中国中亚的科学考察。在考察结束后的几年间,我和他的联系中断了,甚至不知他现在是否还活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工作。回忆起初次见到他的情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我想让他知道,他的好友与合作者倪尔斯·霍涅尔博士在久病之后,在前几周去世了。如果你能提供一些陈的信息,我将非常感激,这样我就可以直接与他联系。
祝愿你和所有的中国老朋友新年快乐!
1952年,斯文·赫定以86岁高龄,去世于斯德哥尔摩寓所。
一直到他临终,也没有得到陈宗器的消息。想到陈宗器,赫定很自然就要想到他们在罗布泊所做的探险考察,想到与罗布荒原和罗布人有关的丰富往事。
这封信太简略,并不能表达赫定在临终时刻对罗布泊、罗布荒原和罗布人的深切情感。但是当我一遍遍读着这简短的信笺时,才一步步走进了他的内心。他其实是在倾吐自己对中国西北的眷恋之情。
在一生的最后十年左右的时间,赫定是在寂寞中度过的,他并不在意冷遇和诋毁,他随时牵挂在心的只是度过了青春岁月,有过辉煌荣耀,也有过失败扼挫的中国大地!
这封信就是他——一个中亚探险家在向中亚做最后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