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午间,一位当建筑工人的朋友从工地来电,问我“人生四乐”是什么。我背给他听,他说:“正在和同事们边干活边讨论,我只记得三种……”他谢过,继续钉木头去。我往下想。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报名时”这四种“至乐”。如果赋予新的意蕴,就适用于现代。第一乐,可将涵义拓展到自然环境去。如清风明月,冬日斜阳,山光水色,落霞孤鹜。第二乐,关键在“故知”的定义。如果指的是乡亲,以旧金山一带家乡来的新移民之众多,只要在假日上唐人街转一圈,光是从同一口井打水的同村就碰上不只半打,尽管会郑重约定“下次上茶楼好好聊”,但兑现率不高,反而在不得不去的同乡会红白大事中能见上面。不过,“故旧”并非都是“知己”,倘若是肝胆相照的那个人,生死相托的那个人,高山流水般的知音,思念多年的哥们,在离缔交之地千万里的异国,居然见上面,剪烛西窗,对床夜话,那是怎样的激动?第三乐,是情爱和性爱合一的那个夜晚。第四乐,是事业成功的一刻,演绎在今人身上,可以是上台受奖,被要人召见,上电视,股票成功上市,接到录取通知书,新产品试制成功……看,“四乐”使自然,友情,爱情,事业都有着落,古人想得还不周到吗?
进而,我自问:什么是我的“平生至乐”呢?足足想了半个下午,都把握不大,且把印象最深的几个场景列出来:一、22岁那年,迎着浩荡秋风在稻子孕穗的田垌独行。二、26岁那年,在村里一屋子的木作工场内制北京椅,刨木凿榫,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来唤我吃饭,我把他抱起放在布满木糠的肩膀上,父子俩嘻嘻哈哈地回家去。三、60岁那年,午间收到从国内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刚刚出版的书,那天碰巧是我和家小移民来美28周年。还有吗?套句时髦但嫌“色”的俗话,这一类回忆有如女明星的事业线,“挤挤还是有的”—全家团圆庆祝父母亲的钻石婚,热恋,新婚,儿女出生和成家,孙子降生,上台领奖,登临揽胜,故园盘桓,美食美声……这些都不能说不是十分快乐,身在其境时也许陶醉过,狂欢过,只是被岁月的潮汐淘淡了,冲走了。
我转而想,别人有哪些至乐呢?回想起几个案例。一、我的老师,年长我15岁,“文革”时全家备受冲击,太太由此得神经病,中年移居美国。他70岁以后对我说,此生至高的快乐,是60年代骑自行车,后面坐着1岁多的儿子,清晨在小城,沿着人工湖畔的柏油马路,穿过拂面的柳条。二、一位同龄人在信中说:这辈子最自豪的是12岁那年,县城的跨江大桥通车,他正上小学六年级,排在庆祝队伍的第一排,手持鲜花和一位姑娘肩并肩走,高唱革命歌曲。他给我写信那年,近60岁,移居加拿大近30年,一家子很幸福。三、我从知青年代结交的一位朋友,他在教育界工作了近40年,到60岁退休,多次对我说到,“这辈子最高的享受,是在一所礼堂作教学讲座,面对7000名听众,演讲3个多小时,无一溜号,无一打瞌睡,完后掌声雷动。一位女老师在台旁等我,两眼带泪说:‘太感人了!’”四、我中学母校任期最长的校长,退休后在一次校友聚会上,绘声绘色地说起,36年前任月薪22元的民办教师时,周末拿着肉票去食品站排队,买到一块“最理想的”烧猪肉。所谓最理想,是满足三方面的需求:有瘦肉,可给刚出生的女儿补充极端需要的营养;有肥肉,可拿来榨油,供一家子炒菜;有脆皮,满足他由来已久的渴想。买到“这一块”的关键在于排对队,他多次巧作调度,从头排起。
从以上的版本,可以抽绎出几个耐人寻味的特点。一、无论人我,“至乐”都不大涉及感官享受(最后一个貌似是食欲的颂歌,但着眼点并非烧猪肉,而是排队的周折,其旨归乃物质贫乏年代的成功感)。二、不大按牌理出牌。比如说,“金榜报名”式的成功,又轰动又具有切实的甜头,没有被推到最高位置。三、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独特的“至乐”。
写到这里,忽然醒悟,我怕是上了“记忆”的当了。原来,随年龄日逐流失的记忆力,有“结党营私”的能力。比如,味觉对极品美食的体验,触觉对销魂一刻的痴迷,听觉对天籁的沉醉,都作用于一时,教你心房战栗。《世说新语》中的恒子野,每闻清歌,辄呼“奈何奈何!”指的是因极度快乐而手足无措的瞬间。可是,记忆细胞排斥它们,偏爱“精神上受到震撼的特定刹那”。
一语中的是智者纪伯伦,他在《先知》中指出:“只有那曾使你悲伤的,正给你快乐。”不是吗?我的青春时代,最缺乏的是自由,而在秋天的广阔田野独行,是心灵仅有的飞翔。同理,在容易生产悲伤的环境—个体尊严被剥夺,生活充满挫折,理想无从实现,人生遍布恐怖—一旦与之相对立的感觉不期而至,便可能成为一生中固定的“震源”,长久输送愉悦心灵的涟漪。
“至乐”大抵指心灵的巅峰状态。它可以被爱情、亲情激发出来,可以被高昂的斗志、酣畅的灵感提升到平时难以抵达的境界。一般地,它未必受“当下”所承认,或者说,即使是“当下”认定的“至乐”,也被时间席卷而去。在久远的以后,经得起回味才算数。
至为吊诡的在于:所谓“至乐”,是不能直接求索的。尽管不乏抄捷径的笨蛋,靠海洛因和安非他命,取得片刻的飘飘欲仙,却须付出太大的代价。我们只能通过创造性的劳动,通过爱的施与,通过美的探险,才能侥幸获致。行至水穷处,一抬头,它是那片云。